一直向北,风如冰刃。
“步慈是你什么人?”
罗渠手持双头战斧,骑着独角战马走在万军队列之前,他迎着风霜眯眼看向身侧,那位与他并驾齐驱的少年。
那少年身穿正红色婚服,骑在高大黝黑的战马上,迎着白茫雪原,走在万军之首,煞是惹眼。
他淡唇紧闭,视线始终落在远处。
“问你话呢!”
罗渠想凑近些,却被那黝黑的巨马乌殄撅了一蹄子雪,身下的独角战马步伐凌乱,落后半程。
黑马上的少年生得一双狼眸,盈光含凶。但他垂眸伸手抚摸乌殄时,神色十分温柔。
那白净的手落在黑马柔软茂盛的鬃毛上,上下抹蹭两下,以示安抚。
“你究竟是不是步云凌?”
罗渠问话的声音不大,他顾忌着那些行进在万军中的黄顶马车。
少年依旧紧闭双唇,不作回答。
他是,但不能说。
因为容易没命,他得活着。
“你娘是不是步慈?”
罗渠伸着脖子往前够着问,看样子是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
“咳,咳咳……”
步云凌走在队伍最前面,风雪扑面而来,他偏头一张嘴就呛风,咳嗽好半天,才哑着嗓子回罗渠一句话,三个字。
“不认识。”
罗渠浓密的眉毛挤在一起,瞪着步云凌的侧颜,还是不相信。
他曾经遥遥见过北苑狼王步慈一面,在步慈的受封大典上,那年罗渠才十四岁。
步慈被称为北原狼王原因有三。
一是,她镇守的北固城与北原雪域接壤,那里世代有狼群繁衍生息。
二是,步慈以玉狼牙为步旗兵符,号令她部下数万将士。
再有,她生得一双狼目。
狼目少见,下三白,含凶。
罗渠至今都记得步慈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他与之对视时便觉得自己如同被狼选定的猎物,其威慑力让人无法挪动身体。
那双眼睛美而危险。
步云凌同样也有一双狼眸。
他从黄顶马车上走下来时,那酷似步慈的双眼让罗渠心惊。
“放狗屁。”罗渠将信将疑,但他想不出试探真假的好办法,只能言语攻心,“步慈就这么一个儿子,死了这么多年却没想到亲生儿子也不认她。”
步云凌呼吸微窒,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放在远处的目光微沉。
“不过也是,当年她镇守北固城失误,粮草被毁,又杀马自戕。”罗渠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步云凌听得真切,“换成是我,恐怕我也不想认这样的人做母亲,太耻辱。”
他说完偷摸回头看一眼身后万军,发现没人听到,心里松口气。罗渠说的话半真半假,后半句是假的,让人听到会被打死的那种。
当年大历与北国突然开战,北固城确实粮草被毁,但步慈不顾自身安危拼命抢救,多次奔赴火海搬运粮草,为此浑身都是烧伤。
听说,烧毁了半边脸。
那时北固城没有粮食,援军又无法立刻赶到,东西两边各有战况,各城都分身乏术,无从调兵运粮。
即使这样,步慈却还是坚守北固城三月之久,甚至杀了自己的马给部下分食,终于等来王女带兵支援,最后以死谢罪。
步慈是北国最英勇的战士。
“大历皇子确实比罪人之后要体面。”
罗渠故意这样说,他觉得但凡有点血性的人,都不会忍受自己母亲被如此侮辱。
白雪如沙,纯白大漠漫无边际。步云凌的视线始终落在前方,他在天与地的衔接处,恍惚看到一座城。
浓烟黑云笼罩城池,灰暗之中闪烁着猩红的火光,耳边隐约有人在哀嚎。步云凌置身冰天雪地却额角流汗,他仿佛又回到当年北固城失火那一夜。
“娘亲!我不走!娘亲!”
“走,快走!往南走去找江桃师叔。”
“娘亲我不走,我要等阿娆姐姐……”
“别找罗娆!你有大历皇室的血脉,罗娆护不住你。快走!别回来了!”
当时步慈被烧得体无完肤,她将自己的银鹰弯刀递给还是孩子的步云凌,狠狠推了他一把,让他走,越远越好。
她自己则带着亲卫部下在火海中进出,将正在燃烧的粮食扛出大火。许多将士自己身上还燃着火焰,却来不及扑灭,他们只顾将粮食扔进雪堆后,便又冲进火中救粮,最后被活活烧死……
“虽然我不是步慈之子,但据我所知,当年一战若无步将军与其部下死守北固城,今日远嫁和亲之人,恐怕就是大王子您了。”
步云凌面色微冷,眸中含凶。
罗渠看他情急,开心得仰头“哈哈哈”大笑,十分得意地说:“被我激怒了不是?还说不是步慈的儿子,你不是你急什么?你要不是步云凌,我就把脑袋割下来给罗娆当球踢!”
阿娆……
步云凌已经太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儿时他与罗娆一起在城墙上练鹰的时光如同昨日,却又犹如隔世,再也回不去了。
他眼眶一酸,鼻尖微红。步云凌在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每次想到罗娆就不受控制地要掉眼泪,着实窝囊!
“是非曲直而已,忠义之士不该被小人诋毁,我既是王婿自然不能任凭大王子信口胡说,免得寒了众将士的心。”步云凌唇角微抬,“况且,若我没记错,步慈将军乃王女之师。一日为师,终生为母。恐怕王女也不想自己已故的老师被人如此侮辱。”
罗渠笑声戛然而止,瞪眼看步云凌。他不仅被步云凌贴脸骂是小人,还被这小崽子言语威胁了?!
他撇嘴道:“你一个大历皇子,能不能活到王城还两说呢!还王婿?呸!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罗娆的正君王婿也轮不到大历皇子来做!”
步云凌听到这话微微皱眉,他觉得罗渠这话里别有含义。但罗渠本人并不多智,恐怕言语之间并非有意暗示,但他的话让步云凌嗅到一丝不对劲。
什么叫“能不能活到王城”?
北**制,十人一队,百人成部,部必须插旗。步云凌转头去看身后万军,旗帜飘扬,声势浩大,少说也有五万骑兵,如何活不到王城?
等等……五万骑兵?!
步云凌心头一惊,狼眸大睁。
“原地休整!”罗渠一声高呼,行进的队伍立刻停下脚步,各将士就地安营扎寨。
天色渐晚,今夜便要在此处歇息。四下无烟且荒凉寂寥,步云凌越发不安,他总觉得危险。
“殿下!”
队伍中心最大的那辆黄顶马车里,钻出个小丫头。她叫荷月,是步云凌的侍女,模样与穿戴都比旁人出众。
步云凌下马,顶着寒风与众将士的目光走向马车。荷月伸手想去扶他上马车,却被步云凌悄无声息地躲开了。
二人坐进马车,荷月放下车帘,随后转身坐在一旁笑眯眯地打量步云凌,像在端详一个奇货可居的物件。
“罗渠认出你了?”
步云凌闭上眼睛休息,启唇轻言道:“他没见过我,只是猜测。”
“怎么不承认?”荷月伸手给自己倒一杯茶,外面冰天雪地,马车里的茶却是温的。
“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步云凌不正面回答她,只闭着眼想罗渠的话。
罗渠为什么会说他们不一定能活到王城?又为什么执着于想知道他是不是步云凌?
荷月:“王女的兵马在大规模集结。”
步云凌猛地睁开眼睛。
“不可能!”
“这个时候,王上的重骑应该去追了。”荷月眼睛微眯,“你说若此时罗渠将我们都杀光,借此挑起争端,王城会派谁来平乱?”
步云凌皱眉沉思。
若罗渠今晚动手,消息传回王城,罗娆便可以不顾王上重骑阻拦,率兵直抵北固城,杀穿大历。
但他们这些人便都要死在这了。
“眼下只有你能阻止罗渠。”荷月始终弯着眼睛看步云凌,丝毫没有自己脑袋系在别人裤腰带上的慌乱。
反观步云凌面色阴郁,陷入沉思。
旁人的死活他不管,甚至他自己的死活也没那么重要,但江桃师叔远在盛京,若荷月不能平安回到大历,江桃的处境则会变得凶险万分。
江桃待步云凌恩重如山,犹如生父。步云凌决不能让江桃因他涉险。
“谁给的消息?”步云凌看向荷月,他脑子转得飞快。
荷月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北昌胡氏。”
车帘一掀,冷气迅速灌进来。
步云凌动作利落地跳下马车,向将士们点燃的篝火走去。罗渠就坐在篝火旁边,他手里握着双头战斧,低头看着篝火眼神阴鸷。
“别动手。”
步云凌坐在他旁边,蓦然开口。
罗渠扭动脖颈,直勾勾地盯着步云凌,问:“你说什么?”
步云凌不答他的话,只看着篝火轻声道:“你看这火苗,红澄澄的,将薪柴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罗渠听不懂,转头对着燃烧正旺的火焰直拧眉。一抔白雪被步云凌扔进火堆之中,火焰摇晃,火势渐弱,但随后火中薪柴又促使大火剧烈燃烧。
“火太大,扑不灭了。”
罗渠听到步云凌呢喃一句,随后他看到一只白嫩的手如同飞蛾扑向火焰,罗渠瞠目想伸手阻止,却已为时已晚。
步云凌面色惨白,额角浸汗。他咬紧后槽牙忍受火焰的灼烧,竟然徒手从火焰中取出正在燃烧的薪柴。
火将灭。
他低头看向自己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左手,低头呢喃道:“原来是这种感觉……”
罗渠没听清他嘀咕什么,只觉得步云凌好像疯了,慌神间罗渠听到步云凌说:“明年大选,昆罗不宜开战。”
北国又称昆罗,与大历本属同源,但因地理环境和乡俗不同,逐渐划江而治。钱江以北为昆罗,以南为大历。
大历崇尚皇权,昆罗推崇王族。
昆罗王族之首依靠大选,由百姓推举贵族首领,再由贵族首领选举王族之首。所选之人被称为“天命所归”,其心智与能力往往远超常人。
大选事关昆罗兴衰,非特殊时期决不拖延,但昆罗与大历连年战乱,争斗不休。罗娆作为王储南征北战,昆罗曾经为她推迟大选。
但也仅能推迟一次而已。
罗娆曾经战无不胜、众星捧月,是昆罗的“天命所归”,但由于战乱不断,尸横遍野、民生凋敝,外加罗娆继母羌夫人的暗中加害,还有并不齐心的贵族们冷眼旁观。
她这个“天命所归”已然沦为“天降杀星”。若此时由罗娆的同母兄长罗渠引起战乱,罗娆在昆罗百姓和贵族心中的印象,将急转直下,地位堪忧。
“你在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罗渠冷眼打量步云凌,沉默半晌后,才问出这句话。
其实罗渠该杀了步云凌的。大历皇子这个身份在昆罗就是祸端,王族步旗的小主人,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
罗娆名声不好,她依靠母族卞氏才得以稳固地位。又因她曾和步慈之子定有婚约,罗娆全仗着步云凌失踪多年,步旗无主,才得以掌控部分步氏的势力。
若步云凌回来,敌我不明,罗渠难保他不会对罗娆不利。
“王女正君王婿的身份。”步云凌也算实话实说,毕竟无论他是步慈之子还是大历皇子,他和罗娆的婚约都是存在的。
“罗娆说了,她的正君王婿只能是步云凌。”罗渠死死盯着步云凌的双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步云凌神色如常,狼眸深邃让人难以窥视内心。
“这只是王女的心愿,并不是真正的事实。”步云凌听他这样说,心跳有些乱,但生死关头,容不得他分神,“你杀了所有人,也只是在大火之中撒一把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使王女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罗渠自是清楚,若真的开战万一大历奸细与羌夫人里外勾结,罗娆夹在中间会很难受,但罗渠不仅是罗娆的兄长,也是罗娆的兵,他不得违抗罗娆的命令。
他冷笑道:“将你们带回去,便是在大火之中多添一把薪柴。”
步云凌话头一转,突然问罗渠:“我是不是和步云凌长得很像?”
罗娆不明所以,皱着眉没好气地回答他:“我没见过,但你眉眼神似步慈。”
步云凌蓦然一笑,道:“所以我才会被送来和亲。”
罗渠早已被步云凌火中取薪的动作搅乱心神,此时他被步云凌牵着鼻子走,自己还浑然不知,甚至还在思考步云凌的话。
他眉头扭在一起,愣愣地问:“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