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从敞开的窗棂钻进来,吹得镇国公府管事那身深青色的袍角微微晃动。
他垂着眼皮,刻板得像一块榆木疙瘩,声音平板无波:“公子,老国公爷口谕:您前番在书院‘仗义执言’,行事莽撞,有失体统,更兼荒废学业。即日起,月例银子减半,望您静心思过,克己复礼,莫再行差踏错。”
“减半”两个字,轻飘飘落下,裴砚攥紧了拳头,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掀翻眼前这张木桌的暴戾。
管事放下一个明显瘪了许多的钱袋,行了个一丝不苟的礼,转身走了。
“莽撞?有失体统?”裴砚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直冲脑门,他猛地抬脚,一脚狠狠踹在旁边的圆凳上。
凳子骨碌碌滚出老远,“哐当”一声撞在冰冷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烦躁地在屋里踱步,钱袋里那几块可怜的碎银和铜板,掂量在手里轻飘飘的,他裴小公子,什么时候为这阿堵物发过愁?
午后,他独自一人坐在书院后山的小亭子里,百无聊赖地抛着几颗小石子。阳光暖融融的,他却提不起半点精神。
“都是为了维护她…结果倒好…”裴砚嘟囔着,带着浓重的委屈和愤懑。
石子“噗通”一声掉进池塘,惊散了几尾悠闲的红鲤。他想起那日沈青梧冰冷的训斥和失望的眼神,心口又是一阵闷痛。可转瞬,脑海里又浮现出她素衣清冷的侧影,日光下低垂的长睫,还有袖口间那缕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裴砚抛石子的动作一顿。
清冽又带着暖甜,像秋日里最明媚的阳光。他记得小时候,祖母院子里就有两株老金桂,花开时节,满院飘香,祖母总喜欢让人采了做桂花糕,软糯香甜…
鬼使神差地,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个干瘪的钱袋,犹豫了一下,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朝书院外走去。
“沁芳斋”的铺面里,伙计看着柜台前这位衣着华贵却面沉似水的小公子,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块刚出笼、冒着腾腾热气的桂花糕用油纸包好。细腻的白色糕体上点缀着金黄的桂花碎,甜香在微寒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浓郁诱人。
“公子,一共是……”小伙计报出的价钱,不多不少,恰好是裴砚钱袋里所有碎银和铜板的总和,分毫不差。
“就这些了?”裴砚下意识地问,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和窘迫。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他裴砚买东西,何时问过价钱?更何曾显得……如此捉襟见肘?这感觉比被祖父扣了月例更让他难堪。
伙计是个伶俐的,看这位小公子衣着不凡,虽不知为何只买这几块糕点,还是赔着笑脸道:“公子,这是今春头一批窖藏桂花做的,顶顶新鲜!您闻闻这香气,保管您送的人心里暖和!”
送的人……
裴砚被这三个字烫得耳根一热,他飞快地将钱袋里所有的碎银铜板倒在柜台上,发出几声清脆的碰撞声,然后几乎是抢一般从伙计手里夺过那包得方方正正、温热熨帖的油纸包,含糊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走出沁芳斋,春日的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他脸上那点不自在的热度,却吹不散怀中油纸包里透出的那股暖甜香气。
裴砚低头看着这朴素的一包点心,又掂了掂空空如也的钱袋,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竟然在这春寒未消的时节,花光了仅剩的银钱,只为买几块……热腾腾的糕点?而且,是要给那个罚他抄书、当众训斥他、让他颜面扫地、如今还害他被祖父责罚的……沈先生?
荒谬!简直是荒谬透顶!他一定是疯了!
可脚步,却径直朝着书院深处,那片即使在春日也显得格外僻静清冷的书斋走去。
书斋那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门前的石阶上落了几片被风吹来的、不知名的枯叶,尚未被新绿完全覆盖的庭院显得有些萧瑟。
裴砚抱着那包温热的桂花糕,在离书斋门口几丈远的一棵老槐树后徘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咚咚咚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发麻。
进去?说什么?
“先生,学生见您清减,特买了些热糕……”还是“赏你的,趁热!”?
前者矫情得他自己都牙酸,后者……会不会又换来一句冷冰冰的“裴公子有心了”?或者更糟,一个冰锥般的眼神?
他烦躁地拢了拢衣襟,送个糕点而已,怎么比闯龙潭虎穴还难?
他倚在粗糙冰冷的树干上,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油纸包边缘被捂得微热的褶皱,那一点温热的触感,成了此刻唯一能安抚他混乱心绪的慰藉。
就在他天人交战,几乎要把脚下的青砖磨平一层时,一个带着点慵懒戏谑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哟,这是哪位俊俏的小公子,抱着什么稀罕宝贝,在这儿望眼欲穿、踌躇不前呢?”
裴砚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差点把手里的糕点扔出去。
只见一个身着鲜艳石榴红裙衫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她约莫二十七八岁,云鬓半挽,插着一支点翠步摇,眉目明艳,身段风流,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那通身的气派,与这清冷的书院格格不入。
正是沈青梧的闺中密友,在云州城经营着“芳菲阁”胭脂铺的老板娘——苏妙娘。
苏妙娘那双水波潋滟的眸子在他和他手里的油纸包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促狭的笑意:“啧啧,让我猜猜……这是‘沁芳斋’新出的桂花糕?哎呦呦,这热乎气儿,这甜香气儿,隔着油纸都勾人!啧,真真是想不到呀,我们青梧身边,竟还藏着这么个知冷知热、心思玲珑的妙人儿……”
那“妙人儿”三个字,被她拖长了调子,尾音上扬,带着暧昧的揶揄。
裴砚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支支吾吾道:“没…没有!我…我就是路过!”
“哦?路过?”苏妙娘拖长了调子,掩唇轻笑,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却又带着毫不掩饰的打趣,“路过还特意捧着一盒刚出炉、热腾腾的桂花糕?小公子这路,走得可真是别有一番‘深意’呀。”
她也不继续戳破,径自上前推开了门,“行了,别在门口杵着了。青梧在里头吧?我正好找她有事儿。”
裴砚顿时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跟着进去?面对沈青梧和苏妙娘的双重审视?那画面想想就让他头皮发麻!不进去?难道就这么抱着糕点傻站着?
苏妙娘半只脚踏进门内,又回头朝他风情万种地眨了眨眼,语调轻快:“小公子,要不……一起进来坐坐?青梧的茶,还是不错的。”
“不…不用了!”裴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拒绝,“我…我等下再走!”
苏妙娘也不勉强,掩唇一笑,扭着腰肢,熟门熟路地进了书斋,还顺手带上了门。
裴砚的心怦怦直跳,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懊恼地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心绪。
书斋里隐约传来沈青梧和苏妙娘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他耳中。
先是苏妙娘爽朗的笑声:“…我的好青梧,几日不见,怎么瞧着下巴又尖了些?可是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们气着了?来来来,快尝尝我新琢磨出来的玫瑰酥,上好的玫瑰露和的馅儿,最是滋补养颜!”
接着是沈青梧清冷中带着一丝无奈的声音:“妙娘,你又来。书院重地,你这般喧哗…”
“哎呀,怕什么!山长他老人家这会儿又不在!”苏妙娘浑不在意,声音忽然压低了几分,带着点神秘和兴奋,“说正事!你上次给我的那份新稿子…绝了!”
裴砚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
稿子?
“哦?”沈青梧的声音似乎没什么波澜。
“真的!我连夜看完的!那情节,那笔触…啧啧,尤其是那冷月公子夜探香闺那段…哎呀呀,看得我面红心跳!”苏妙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素心客’的名头,这回怕是要更上一层楼了!印坊那边我都打点好了,样稿已经出来了,就等你最后过目。印好了头批,保管一抢而空!”
素心客?印好了?
裴砚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似乎是…某个写市井话本子的作者?先生…和这个“素心客”有什么关系?稿子?印好了?难道…先生她…也在写那些不入流的东西?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进裴砚的脑海,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就在这时,书斋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苏妙娘提着空了的食盒,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看到还僵在树下的裴砚,愣了一下,只是朝他努努嘴,做了个“还不快去”的口型,便摇曳着石榴红的裙裾,像一团明艳的火,袅袅婷婷地消失在庭院小径尽头
紧接着,沈青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似乎是出来送客,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依旧杵在老槐树下、浑身散发着僵硬和混乱气息的裴砚身上,以及……他怀里那个被攥得几乎变了形、边缘都有些软塌塌的油纸包上。
裴砚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所有的心思,都被那清泠的目光洞穿了。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颊瞬间滚烫,
几乎是凭着本能,他几步冲到沈青梧面前,将那个被自己攥得了许久的油纸包,用力塞进了沈青梧的怀里!
动作粗鲁,毫无章法。
沈青梧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才在石阶上站稳。
“给…给你的!”他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慌张和欲盖弥彰的强硬,“趁热!”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拔腿就跑,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那仓皇逃离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竟显出几分狼狈。
温热的触感隔着纸包传来,清雅的桂花香气幽幽地弥散开,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站在原地,没有去追,也没有立刻打开纸包。她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怀中这个被少年捏得有些皱巴巴的糕点盒,长长的睫毛在她白皙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令人难以窥探情绪的阴影。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望向裴砚消失的方向,神情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