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里,聂风和步惊云、楚楚用着早饭,聂风道:“云师兄,你的身体真的不要紧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告辞啊?”
步惊云喝了口粥,道:“我倒是不要紧,毒已经解了,内力也恢复了。我有些不放心剑晨,我们等剑晨苏醒好转了,再走吧。你看如何?”
“嗯,我也正有此意。希望他快点好起来。我相信有无名前辈和司空先生在,剑晨一定会没事的。”聂风应道。
楚楚听着他二人的对话,默默不语,对她而言,剑晨的存在太过特殊,作为曾经的朋友,她本该祝愿他早日康复,可作为曾经那件不堪之事的受害者来说,她实在做不到心无芥蒂的面对他,即使她不想再恨他。
步惊云看了眼楚楚,伸出手覆上她的手腕,轻轻拍了拍,对她笑了一下。楚楚也以微笑回应,闭口不言。
今天的阳光比前两天明亮了些,温度也有所转暖。无名立在窗前,第三次看着日光由明亮变得昏暗,将时间从白昼等到黑夜。他感到脑子有些木然,不知是不是长久缺觉的缘故,他心中一股精神气支撑着,虽然觉得没那么疲累,但大脑却有些发沉发木。可他睡不着,他一躺下就觉得焦躁不安,只有守着剑晨,他才能放心些。
“晨儿,”无名看着沉睡的徒儿,嗓音有些沙哑,他自顾自地道:“为师跟惊云说清楚了,我不做他师父了,等他回了霍家庄,我们以后也不常见面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师父再也不打你了,你快点醒过来吧。”睡着人给不出任何回应,他只好叹着气,看向半开的窗户,外面天已经暗了下来,傍晚来临了。他眼神凝重,全然没注意到剑晨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无名走向窗前,看着窗外一枝盛放的寒梅,微微出神。他突然想起了,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当初洁瑜被破军下毒害死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自己每晚都立在窗前,一站就是半宿,仿佛能等到归来的人影。只可惜到最后,依旧空无一人,他什么都没等到,只剩满怀愁绪,包裹着他这颗孤星。无名眼眸中多了分伤感,当年洁瑜已经身怀六甲,他记得有七八个月了吧,自己惊闻噩耗赶回家中时,洁瑜已经断气了两天,连孩子都没来得及出世,笑三笑将她停置在棺中等他回来,他都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若是自己的孩子还在,现在也该和晨儿一样大了吧。无名眼中的惆怅又加重了一分,已经不记得这是多少次在心中想这些伤感痛苦的往事了。他苦笑了一下,转回了身子。
无名抬眼,突然眸中亮起了精光,惆怅一瞬而逝,仿若结着浮冰的春水,在刹那间消融成一片绿波。
剑晨睁着眼,目光清明,正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无名快步走上前去,俯身看着终于苏醒的徒儿,他惊喜不已,激动地笑了一下,声音竟有些颤抖,“晨儿,你醒了?”
剑晨垂下了眸子,嘴唇慢慢张开,刚想说着什么,却感到喉咙发紧,口中残留着血腥气和草药的苦涩,一时发不出声音来。他挣扎着起身,身后的痛感传来,他有些坐不稳,侧了一下身子。
无名见状赶忙上前,扶着他的后背,左手拿起桌上的清茶,喂给剑晨喝下,“晨儿,不急着说话,喝点你师叔配的药茶。”
一大杯药茶喝下,剑晨感到嗓子润了些,好几种草药混合的香气消散了口中的苦涩,他用左手拄着床沿,支撑着身体,坐在床边,前俯着身子喘了口气。
好像做了个好长的梦啊,自己什么都记不清了,恍惚记得儿时的霍惊觉在柴门后偷看自己练习悲痛莫名,而自己怎么都体会不到悲痛的含义,可为什么现在,自己心里一阵苦涩,充斥着悲哀,难道,这就是悲痛莫名的剑意吗?
他回了回神,梳理着思绪,对了,自己白天没有救治步惊云的事情被司空叔叔看穿了,还被师父知道了,司空叔叔斥责自己不配为医者,连师父也为了维护步惊云动手打了自己,然后呢,怎么就不记得了?他努力回忆着,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好难过,对步惊云又气又恨,自己孤零零的被所有人抛弃了,大家都在维护着步惊云,连自己唯一的亲人都成了步惊云的师父了,他想反抗,却没有任何办法,他阻止不了一切的发生。想到这,他心中一阵绞痛,比酸楚更甚,一滴清泪顺着眼眶滴落在手上。
无名俯身扶着徒儿,见他神色悲伤,知他是回想起了两天前的事情,不禁微微叹气。自己在门外躲了两晚,怎么偏偏在现在面对着徒儿呢,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晨儿,你感觉怎样了?”无名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但依旧有些低沉。
剑晨喘了口气,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他突然觉得很难过,师父是不是又要来逼问自己知不知罪了?他闭了一下眼睛,内心一沉。
他不知道。
“师父,”他缓缓开口,声音透着虚弱,“师父,您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吗?”
什么?
无名愣了愣,全然没想到剑晨睁开眼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质问他。呵…
无名扶着剑晨肩膀的手微微撤了撤,他站在剑晨身前,退了半步,胸中一股憋闷升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感觉连呼吸都慢了半分。
剑晨见无名沉默不语,觉得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也默认了真的是来问责的。剑晨不禁苦笑了一下,他摇了摇头,抬起头来看着无名神情复杂的脸,道:“师父,我不知道,徒儿不知罪,您当如何?”
无名微微张口,一时气结,他咬了一下嘴唇,眼神紧蹙地看着徒儿,眉头重锁,半晌,也只是呼出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他微闭着双目侧头看了眼别处,又回头对上身前那一双透着叛逆的眸子,面上阴晴不定,一时间数种滋味涌上心头。
无名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念着徒儿刚刚苏醒,大病未愈,告诉自己不能和他计较。可为什么感觉心里像是被扎了把刀子,刺得自己钻心的疼。他用力握了握包扎着纱布的右手,回身缓了一下,看着剑晨,道:“晨儿,师父在问你感觉身体如何了?”
剑晨微微低头,苦笑了一下,“我的身体,师父,您在意我吗?”他抬起头,目光正对着无名,“您在意的应该是步惊云才对吧?他被我送给五毒童子的药伤到,差点没命了,您应该关心的是他才对吧,对了,他现在如何了?师叔救了他吧?我就知道…”
“剑晨!”无名语气沉重,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他觉得有些不可理喻,纵是自己压着脾气,可也禁不住他一再地挑衅。他沉沉道:“你给五毒童子的毒?”
“是啊,”剑晨此刻倒是没了先前的畏惧,他看了眼无名,眼中现出一抹苦涩,“师父,是我给的毒药,您又当如何?”他顿了顿,看着无名愁眉紧锁的面容,“您要为了他再打我一顿吗?还是亲手清理门户,除了我这个逆徒。”
“呵呵…”他突然苦笑着,低下头,自嘲道:“也对,反正您有了步惊云这个徒弟就够了,我算什么,我只是一个欺师背道的罪人,一个连悲痛莫名都练不成的废物,我只会让您失望,他更让您满意才对,您根本就不会在意我。”
无名此刻脑子有些混乱,他感到大脑涨涨的,有一丝眩晕,不知是被气着了,还是真的累了。他的心头瞬间压制不住无数种情绪的蔓延,他不明白,明明是剑晨他自己犯了错,为什么毫不知罪?不知罪也就罢了,听听他说出来的话,什么叫不在意他?自己这几日不眠不休,茶不思饭不想,每日焦躁不安,苦苦地守着他,为了让他安心甚至断了和步惊云的师徒关系,到底要怎样做才算是在意,才能让他满意呢?
无名突然觉得自己好憋屈,他看着微微发痛的右手,额头青筋暴起,一股莫名之气无处发泄,积压在心中好几天的情绪此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他心里感到很委屈,自己的一片苦心,这个逆徒真的就一点都看不见吗?他突然好想发泄,潮湿的眼眶带动着泛滥的情绪,从他的胸口直往外撞。
他仰起了头,让泛起的泪光渗了回去。他回身竟又看到了剑晨那张带着执拗的脸,一时心潮澎湃,不顾他赌气的态度,冷言喝道:“剑晨,没错,我是不在意你。我怎么会在意你呢?你只是我捡回来的孤儿,只是一个我放在身边养大的孩子。你连一招剑法都学不会,还性格顽劣,不服管教,越来越胆大包天,欺师灭道的事你做了,用毒害人的事你也干了,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我都管不了你了,我还在意你什么?你说啊?”
剑晨愣了愣,他抬头看着师父一声声呵斥,每一字都如同针刺在自己心头,自己的质问终于得到了正面回应了,可为什么,自己心里会这么痛?他沉默不语,眼中很快蓄满了泪水。他突然觉得此刻的无名好陌生,师父向来稳重,说话都很少厉声恶语,可此刻,看着无名神态飘摇,微微癫狂的样子,他突然有些害怕。“师父……”
“别叫我师父!”无名打断了他,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从来都没有觉得,原来委屈竟然是这么心酸难耐,他憋闷压抑的心情充斥着大脑和胸腔,突然咳了一声,气得喘了一口气。他突然觉得好没意思,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剑晨眼中的泪水悄悄滑落,他微微垂首,无声地叹息着,道:“对不起,师父,我知道让您失望了,您不在意我也是应该的。可您,不认我了吗?”
无名的眼眸又蹙了蹙,皱了皱眉,不可置信地听着徒儿的话,被误会的感觉一点点蹂躏着他的身心,他极力平复的心潮似被狂风巨浪卷起,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摇晃着身子退了一步。
“师父…”
“你知道什么啊?”无名厉喝,随手一掌击出,身旁的凳子瞬间四分五裂,他用力挥了一下衣袖,将窗户呼开,窗外一阵凉风进入,非但没能让他的情绪冷静下来,清冷的寒气反而给他战栗的心头更增添了一股凉意。
他冲着受惊的剑晨厉声吼道:“我不在意你,不在意你我会去探究你为什么犯错,不在意你我会守着你熬了三天,不在意你我会跟步惊云断了师徒情分?我不在意你,可你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又何曾顾及过我这个师父?”无名清俊疏狂的面容中带着沉痛的感伤,往事竟一幕幕闪现在他的脑海,他步履轻浮,后退了两步,垂目看着虚空,平复了情绪后,语气黯然了下来:“算了,你想做什么,都随你吧,不喜欢我这个师父,也随你……”他虚无的声音,逐渐消散在侵入室内的凉风中,无名后退着转过身子,向门外走去。留下一脸震惊的剑晨,呆呆地坐在床边。
司空菡听到室内的破空之声,正欲进去,却听到了他师徒二人激烈的对话,他意欲上前,却正好撞上了开门而出的无名。
司空菡有些惊讶,无名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与他相识多年,印象中无名情绪极其稳定,即使年轻时意气风发,也从不是个易怒的脾气,他总是淡定地面对一切恩怨得失,年轻时用剑去解决,现在是用虚怀若谷的胸怀去一笑泯恩仇。他何曾有过像现在这般盛怒又虚脱的时刻,他的情绪竟然也有控制不好的时候吗?难道为人父母师长者,竟都会变得这般人老多情吗?
司空菡看着无名神色凄迷惆怅地从他面前走过,无视身旁的老张和鬼虎等人,轻轻叹着气,失魂落魄地向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