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气由晴转阴,团团白云向远处飘去。初春时节昼短夜长,一天的时间悄然而过,无名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伸开盘坐的双腿,停止了调息。
不知道晨儿怎么样了?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很想去看看徒儿,但又怕他突然醒来,自己还没准备好在这个时候面对他,心中实在是矛盾丛生。他叹了口气,拿起桌子上已经被侍从热了两遍的那碗红豆粥,一口气喝了下去。
在房间里待得实在寂寥难耐,犹豫再三,他披了一件外套,还是走出了房门,朝着云起斋的方向而去。
夜色渐浓了,今夜又是一弯朗月,月光清澈,空气中浮动着梅花香气。可无名此刻毫无赏月赏花的闲情雅致,他对着云起斋的房门,就如同昨夜那般静静地站在外面,看了许久。
老张在室内走动的身影映在门窗上,无名转身足尖轻点,一个轻功飞至了对面的亭子上,坐在檐顶静静观察着屋内的动静。
等待最是一件令人焦虑的事情,无名孤独了半生,或许孤星本该如此,寂寥已是常态。这漫漫人生,唯一的幸福与慰藉全是剑晨给与的,他想要的不多,父母,兄弟,恩师,朋友,亲情,爱情,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了。他现在并不想奢求什么,他只想保持原状,让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能持续就好。他不想再次体会失去的痛苦,他受不了。
合上双目,无名的心潮犹如浩渺无边的大海,表面微微起伏波澜不惊,但随时都能被一阵海风携卷起千层浪,将那一颗饱经风霜的心沉入深不见底的水里。他突然感到一种如窒息般的疼痛,指甲扎进了自己的手背,眉头微微皱起。
“晨儿…”无名喃喃道。
身后传来衣袂飘飞的声音,无名睁开双眼,没有动。
“怎么了,不会连我过来都没察觉到吧?”司空菡飞身上来,走到他身侧屈膝坐下。
无名交叉着手指托着下巴,沉默不语。
司空菡看着他颓然的样子,也不跟他计较,他自顾自地开口:“慕兄,晨儿还没醒过来,你大可以进去陪着他。”
无名睫毛微微晃动,有了一丝反应,但依旧一言不发。
“唉,你这是何苦呢?”司空菡拍了一下无名的肩膀,“你不要自苦啊,这可解决不了问题,万一连你也病倒了,我可不想再多照顾个病人。”
耳边依旧是一阵沉默。
司空菡看着他,无奈地笑了一下,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着下面云起斋的正堂。里面亮着灯火,寂静无声,房门紧闭着,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晨儿,还没醒过来的迹象吗?”无名沉声开口道。
见他终于说话了,司空菡马上点了点头,“是啊,我用的都是最好的药,他身后的伤已经愈合消肿了,烧早就退了,内伤我也用回元丹调理着,恢复得算快的了。但是他的脉象还是沉郁涩缓,精气神也还是老样子。我也说了,他的伤并不难治,难的是心病,他的精神气上不来,这内伤会好的很慢,耽搁久了怕会成顽疾。”
“另外,”司空菡犹豫了一下,组织着语言,看了眼下面的云起斋,道:“我又重新分析了一下步惊云所中之毒,毒药的效力其实不足以伤他性命,但会让他功力尽失。可若是他中的是五毒童子的毒,那他此时恐怕早就是一具死尸了。所以,晨儿并不想杀他。”
无名双目微蹙,心中颤动,又闭上了眼睛。司空菡瞧着他的表情,似乎是在心里琢磨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于是他也不再说话,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半晌,无名睁开双眼,眸中多了分坚定,他放下双手,眼神清明地对司空菡道:“司空,我去看看步惊云,你帮我看着点剑晨。”说罢,起身飞离了凉亭。
司空菡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神色似有所悟,他看了眼云起斋正堂的方向,眼中现出分亮光。
步惊云在客房中打坐调息,在药力的帮助下恢复着体力,经过一天的休养,他感到全身关节已经不痛了。
无名进来的时候,他刚刚下床。见到无名过来,他连忙起身,“师傅,您来了。”
“惊云,我有话跟你说。”无名单刀直入。
步惊云怔了一下,“好啊,”他早就察觉到无名有心事,于是准备好了听着。
无名面色凝重,稍微犹豫了一下,在思索着如何开口。步惊云看他郑重的神态,迟疑的样子,不知他究竟要说的是什么事情,但似乎有难言之隐,于是索性先开口:“师傅,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无名眼神暗了一下,随后他终于看着步惊云,微微叹了口气,道:“惊云,有件事,我很抱歉,希望你能够原谅我。”
步惊云一惊,他连忙开口:“这,您何出此言啊?我实在不敢当。”
无名正色道:“惊云,你先听我说。你是个很出色的人,聪明有悟性,坚韧不拔,又有家国情怀。我看着你褪去了一身戾气,回归了正常的生活,我真的很高兴。”
步惊云看着无名,不知他为何突然赞扬他,心里有点不踏实的感觉,他定定地听着。
无名看了眼步惊云,转身向旁边踱了两步,态度沉重,缓缓道;“惊云,我这个人,天煞孤星,情缘浅薄,牵挂甚少,我心中唯一挂念的就是剑晨。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好师父,我把全部的关怀都给了他,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别的人。我对徒儿的责任是一辈子的,可一生太长了,这份责任也太沉重,我很难同时照顾好两个徒儿。”他转过身,看向步惊云,继续道:“惊云,我不想做一个不称职的师父,也不想做一个担不起责任的人。可我对你的关爱的确不够,这是事实,我没有办法像对剑晨一样对待你,但我不想我的两个徒儿被区别对待。这是我的问题,是我做不好,我想,”无名顿了顿,他皱着眉,有些为难,但还是看着步惊云开了口,“惊云,我想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师徒缘分,若是当年你小的时候我就收你为徒,或许现在一切都会很好,可我们当初还是错过了。请你谅解我。”
步惊云屏气听完这一席话,心里沉了下去,他的眼中漫过一抹失望,但他看着无名疲倦的神色,忧虑的眼神,心中还是多了分不忍。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开口道:“师傅,不,前,”他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态,抬头道:“您是想说,不愿意再收我为徒了,是吗?”
“惊云,”无名眼含歉疚,“抱歉。你有任何需要,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为你做。无论何时何地,我的承诺,永远有效。”
步惊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我不怪您。您是我敬重的人,小时候您不肯收留我,我的确怪过您,甚至恨过您。但我从未怪过剑晨,那个时候,他还那么小,却那么纯真善良,他对我很好。是我的问题,离开您后,我转头去拜了雄霸为师。其实说起来,我一身武艺都是他教的,如果他不是我的杀父仇人的话,他应该算是对我恩重如山,可惜啊。不过没关系,我明白您的心意,您想做一个完美的师父,不允许自己做得不好,也顾忌剑晨的感受。我都能理解。”
无名看着眼前的人,眉头微微舒展,有些动容,“惊云,你…”
步惊云笑着说:“前辈,我没关系的,不管是叫您师傅还是前辈,在我心里,您都是我的长辈,是我尊敬的人。一个称呼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如果对您来说意义不同的话,那我尊重您的决定,我怎么样都可以的。您放心吧,我没事。”
无名的眼中微微湿润,他长吁了一口气,脸侧向一旁低头苦笑了一下,晃了晃头,抬眼看着步惊云,眼神中蕴含着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良久,他缓缓开口道:“惊云,我谢谢你,我希望以后有任何事情,你不要隐瞒我,能够像以前一样来找我,千万别躲着我,可以吗?”
步惊云点了点头,道:“不会的,前辈,您安心就是,我真的不介意的。如果您真的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不如,等我以后想学新剑法了,您把莫名剑法的悲痛莫名传授给我吧,毕竟,那是我小时候偷学过一半的,如今早就忘了,我心里还时不时地惦记着呢。”
无名笑了笑,眼含感动,他点头柔声道:“好,只要你想学,随时都可以,反正这招也是剑晨怎么都学不会的,我也不打算逼着他学习悲痛莫名,但总要有人将我的剑招传承下去,你能学会的话,也很好。”
“嗯!”步惊云点着头,看着无名,云淡风轻。
无名离开有一会儿了,步惊云沉默地坐在榻上,整个人分外失落。无名刚刚的话还萦绕在脑海里,他眼睛看着虚空,心里面空落落的。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无名放弃第二次,小时候他不肯收养自己,后来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为了消灭雄霸,他为自己创造了霸剑,尽心尽力传授,自己跪地拜师他也没有拒绝。原本以为,这是缘分使然,自己当时有多开心。可是,刚刚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又不肯收下自己了?
“难道,是我不配吗?”步惊云痛苦地皱眉,一边叹气,一边用手扶住了额头。
身侧飘过来一丝胭脂香味,有人贴靠在他身上环抱住了他。步惊云放下手扭头看过去,是熟悉的人,他心里倏地漫过一丝委屈和安慰。
“楚楚。”
“嗯,云,”楚楚抬头看着他,放开双臂搂着他的手臂。
“你刚刚都听到了?”步惊云问道。
楚楚轻轻点头,“嗯,我刚刚就在卧室。”她抬手抚了抚面前人的头发,目光温柔,“云,你别难过了,无名前辈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其实不管怎样,他对你都是挺好的,不能拜无名前辈为师确实很可惜,但是他不是也说了吗?还可以继续教你武功,有什么事还会帮你的。”
步惊云覆住了她的手背,轻轻拍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其实原本也是我奢望了,对我来说,拜师之类的本来也不重要,我拜过雄霸为师,为了学习魔刀也曾和风师弟一起想拜第一邪皇为师,后来又拜了无名师傅。”他低了低头,“师傅而已,我本来也没觉得是那么神圣的一件事,可无名前辈好像不这么想,看他和剑晨的关系,名为师徒,实则如同父子,你可知我有多羡慕?其实我明知道他不可能像对剑晨一样对我,可我,还是羡慕那一丝温暖,我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亲情了。只可惜,他终究还是不肯收我。”步惊云怅然若失,不,是真的感觉失去了什么。
楚楚听着他跟自己述说着心里话,有些心疼,她将脸贴靠在他的胳膊上,想要尽力抚慰他。“云,我明白的。但是凡事也不能强求,也许,对无名前辈来说,师徒真的如同父子一般重要,他太在乎剑晨,又不想对你有失偏颇,怕自己做不好,所以才不愿意的。其实,这样看来,不做师徒也挺好的,至少彼此轻松一些,不是吗?”
步惊云微微点头,“嗯,你说的也有道理。算了,我有你就很知足了,不想去计较那些了。”他抽出胳膊搂了搂身侧的人,脸上露出了笑意。
是啊,这世间之事难以预料,当初自己又怎么会料到和无名剑晨会有重逢的一天呢?想当初无名从自己手中抢夺绝世好剑时,自己还以为他是雄霸的走狗,一心维护雄霸阻止自己复仇,俩人还大打出手。看他那仁慈宽厚的性格,与自己暴躁嫉恶如仇的性情原本就不搭,看剑晨那清朗单纯的个性就知道他把他保护得有多好,这么大的人了,眼神里还能透着清澈的愚蠢。自己竟然还很羡慕他,也真是好笑。
步惊云嘴角勾起,笑了笑,唉,人心也真是复杂啊,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拧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