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库距离相府尚有一段路程,哪吒存了较量心思,奔走时足不沾地,衣袂翻飞,比平日快了数倍,起初还能听到杨戬叫他慢些,之后便再无动静。
须臾间奔到校场门口,哪吒正暗自得意,冷不防地上多出一道影子,唬得他脚下一滞,差点摔倒。回头看时,只见杨戬负手跟在身后,气息平稳如常,宛如散步一般。
连番较量均占不到便宜,哪吒有些懊恼,脚步亦慢了下来。二人并肩而行,默默走了一阵,哪吒忽然问道:“道兄惯用什么兵器?”
“道兄觉得什么兵器最好?”杨戬反问。
“自然是枪。”
“那就用枪吧。”
哪吒猛地停步,瞪大眼睛——这也太随意了!
“武库兵器虽多,但毕竟是凡铁,对上仙家法宝多半吃亏,可惜时间仓促……”他眼珠滴溜一转,将火尖枪轻轻抛出,挑眉笑道:“要不先试试我这杆!”
杨戬抬臂转腕,将那丈八银枪稳稳托住,但觉入手极沉,少说也有一万多斤,若非自己以巧劲化解,只怕腕骨都会折断,不禁暗暗感叹这看瘦弱的师弟竟有如此强悍臂力。
知道哪吒有意试探,杨戬不动声色舞了两招,笑道:“听闻太乙师叔所铸兵器皆为上品,如今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多谢道兄。”
“杨大哥客气了,叫我哪吒便是。”
见杨戬举重若轻,气色如常,哪吒心生好感,又听他称赞自家师父,更是欢喜,不知不觉间,把对他的称呼改了。
城门外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商军先锋曹德正带人叫骂。杨戬饶有兴致看了片刻,问道:“对方如此嚣张,你们倒也沉得住气。”
哪吒嗤笑:“哼!文骂不如姜师叔,武骂不如南宫将军,要不是师叔有令在先,不许搭理,南宫将军一开嗓,哪还有他们说话的份?”
曹德策马上前,高声叫道:“哪吒小儿,何故躲在城头偷窥,不敢应战?莫非你们都是耗子成精,只会钻洞?姜尚老耗子不敢露面,倒派你这小耗子出来送死!”众部下一齐哄笑:“西岐鼠辈,不敢出洞!西岐鼠辈,不敢出洞!”
哪吒皱了皱眉,命军士取来青铜角弓,正要搭箭,被杨戬按住。杨戬取下一支箭,摘去箭镞递给哪吒,再用食指点点嘴唇。哪吒会意,拽满弓弦,喝道:“老匹夫!骂够了没?”
曹德站得远,料定哪吒射不中他,只顾仰头大笑,忽然嘴唇一凉,箭矢“噗”地插入口中,崩得牙齿俱碎,鲜血直流。
哪吒放下角弓,笑嘻嘻道:“曹德,小爷暂不杀你,替小爷捎个口信,叫四魔洗净脖子出来受死!”
曹德吐出一口污血,不可置信看了哪吒一眼,在众将掩护下狼狈回营。
曹德走后不久,商营传来一声炮响,大军倾巢而出,包围南门。哪吒敛了笑意,沉声道:“青脸的叫魔礼青,使一柄青锋剑,内含风火二气,杀人如同绞肉;抱琴的叫魔礼海,琴声一响,勾魂夺魄。使鞭的叫魔礼寿,双鞭倒没什么,只是他囊中的白貂儿,肋生飞翅,能瞬间吞噬百人;持伞的叫魔礼红,那伞叫‘混元伞’,又叫‘装载乾坤’,撑开时天地昏暗、日月无光,能收人法宝。”目光骤冷,隐隐透出锋锐之气,“此二人最为棘手,待会交战,须得小心。”
杨戬奇道:“知道得这般清楚?”
哪吒大叫:“他收了我的乾坤圈!”
杨戬见他生气时一脸愤愤,十分可爱,不禁又想起那个轻易破解师父的禁术,将自己带出金霞洞的顽皮少年。
眼前的少年早已脱胎换骨,铸魂重生,而他自己,亦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仇恨蒙蔽的懵懂孩童,或许对他们而言,遗忘,才是最好的开始。
“杨大哥,可要我们布阵配合?”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杨戬一敛神,将飞驰千里的思绪拉了回来,对哪吒微微一笑:“不必,我一人足矣。”
哪吒又道:“我命弓箭手出城掩护,若生变故,可立即撤回,不必勉强。”
小校牵来战马,杨戬拍拍马背,轻轻跃上:“待会见阵,马将军势必设法突围,还请贤弟多加留意。”
哪吒点头,腾空而起,清亮嗓音响彻城头:“摘免战牌!开城门!”
铰链咔咔转动,紧闭了一年之久的城门隆隆打开。
围城以来,魔家四将曾多次强行攻城,可惜姜子牙调度有方,麾下弟子又骁勇善战,一直不能如愿。城上免战牌挂了一年,他们也憋了一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人应战,伸长脖子等了半天,只看到一弱冠男子慢悠悠策马过来,不禁大失所望。
为首的魔礼青懒洋洋问道:“来者何人?”
杨戬不紧不慢道:“我乃姜丞相师侄杨戬,特来取尔等首级。”
话音未落,枪尖猛地窜出,携一点寒芒急刺魔礼青眉心。魔礼青大骇,一个铁板桥向后倒去,谁料杨戬陡然变招,右腕一沉,火尖枪携万钧之力拍在胸口,打得他闷哼一声,跌坐尘埃。
见自家大哥吃亏,魔礼寿大怒,挥鞭劈向杨戬后心。
听得风声,杨戬也不闪躲,以枪作鞭拦腰横扫,正中其左肋。
这一鞭甚是凌厉,魔礼寿被抽得飞起,直撞向魔礼红的刀尖。魔礼红大吃一惊,急忙调转刀头,运掌托住魔礼寿后心,接连退了数十步,这才没有摔倒。
四魔毕竟一奶同胞,心意相通,虽失了先机却默契不减,很快便稳住阵脚,围了上来。
激战数回合,魔礼红向魔礼青使了个眼色,魔礼青会意,青锋剑冲天而起,化作万千矛戈刺向杨戬。
魔礼红擎混元伞退出战团,伞上翡翠幽光莹莹,符文流转,刚撑开少许,冷不防杨戬屈指一弹,一点金芒撞向伞面,将那琉璃翡翠击得粉碎!紧接着,一道箭光当空射来,正中伞骨,半开的伞面立时合拢。箭光受阻后劲道不减,刺啦一声划过伞面,留下一道焦黑灼痕。
魔礼红又惊又恼,忙收起混元伞,再无任何动作。
与此同时,杨戬足踏马鞍借势而起,火尖枪似白虹跃海,直刺魔礼海咽喉。魔礼海勉强侧身,险险躲过,不料枪尖微错,奇准无比挑入琴弦下方。
玉琵琶虽然厉害,琴弦却极其脆弱,魔礼海护琴心切,慌乱中向后一退,琴弦被枪头牢牢锁住,再难挣脱。
杨戬唇角含笑,将枪一抖,“铮”的一声,四弦齐断。
??“好!”
哪吒手挽长弓在高处掠阵,场中局势自然看得真切,他先前一箭原是怕混元伞收走火尖枪害杨戬吃亏,谁料杨戬竟比他还快些,被三魔缠住仍能出手反制,接连破了两件法宝,佩服之余忍不住喝彩。
突然,商军左翼骚动,阵形一股骑兵撕裂。哪吒见状大喜,足尖连踢两下,两枚风火轮滚进人群,火舌吞吐婉若游龙,生生辟出一条火焰通道,拦住援兵。
马成龙单刀断后,护送粮车进城,继而调转马头,杀回战场。合军之时,他早就认出杨戬是黄花山助他退敌之人,见恩人腹背受敌,急忙相助。
一团白光自魔礼寿怀中飞出,迎风一晃,化作白象大小,临在马成龙头上——正是花狐貂!
哪吒暗叫“不好!”,扬手展开混天绫,却只裹住惊慌失措的战马。马成龙被花狐貂咬住头颅,一节节吞入腹中。被吞时他尚有一丝意识,手脚不停抽搐,骨裂声如利爪挠心,令人脊背生寒。
喉头滚了数滚,花狐貂意犹未尽咂咂嘴巴,转身扑向哪吒。哪吒手扣金砖正待掷出,忽然胳膊一紧,被人拽到身后。抬眼看时,杨戬已被花狐貂拦腰咬断,半截身子挂在马上,血流如注。
与此同时,商营冲锋号响,大军如潮水般涌向城门。哪吒怒吼一声,火尖枪倏然回到手中,枪尖红光暴涨、紫焰翻腾,几乎要窜到天上。
城上金钟急响,乃是收兵之令。哪吒本已冲出丈许,听闻钟声把牙一挫,跃上城楼,挥手喝道:“关城门!放箭!”
霎时间万箭齐发,密如飞蝗,阻断了商军攻势。
是夜,哪吒站在城头,望着漆黑荒野怔怔出神。晚风拂过,只带起几点萤火。
胳膊上的指印犹在,可那个抓着他的手,将他从花狐貂口中救回的杨大哥,却再也见不到了……
正伤感间,草丛中窸窣乱响,俯身看时,一道金白交错的身影窜上城头,直扑面门——正是那吃人无数的花狐貂!
他大喝一声,挺枪便刺,白貂儿扭身避开,轻巧落在城垛上。
它坐直身子歪着脑袋,乌黑眼睛又圆又亮,模样十分乖巧。
貂儿脖子上套着的,正是乾坤圈!
哪吒心中一动,向小貂儿伸出手。白貂儿嗅了嗅他掌心,跳入他手中。
他小心翼翼捧起貂儿,左看右看,欢喜不已。忽而由喜转忧,黯然道:“杨大哥,你不是死了,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白貂儿摇摇蓬松尾巴,口吐人言:“此事稍后再说,军情紧急,快带我去见师叔!”
相府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姜子牙手持书简来回踱步,武吉等人肃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哪吒抱着花狐貂兴冲冲进殿,未及开口,姜子牙便把书简一扔,骇然道:“哪吒,你把这吃人的畜生抱回来作甚?”
武吉伸手护住师父,金木二吒亦亮出兵刃。小貂儿见状,哧溜一下躲到哪吒颈后,只留一条尾巴高高翘起。
哪吒急道:“他是杨大哥!”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武吉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它、它真是杨师兄?”
哪吒扬起手腕:“他取回了我的乾坤圈!”
武吉又问:“那我唤他一声,他敢答应吗?”也不管众人是何表情,大吼:“杨师兄!”
“是我。”小貂儿蹲在哪吒肩头,毛茸尾巴时不时扫过他的颈项脸颊,惹得他笑个不停。
听出杨戬的声音,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姜子牙定了定神,问道:“杨师侄,你晨间阵亡,为何又至?”
不等杨戬回答,哪吒便抢话道:“杨大哥肉身被毁,魂魄无所依附,故而附在花狐貂身上,回来报讯。”抬手挠挠小貂儿的下巴,“我师父懂得铸魂重生之法,等退了魔家四将,我带你上乾元山,让师父给你重铸肉身。”顿了一顿,又问:“对了杨大哥,适才你说有紧急军情禀报,是什么?”
他声音清脆,语速极快,一番话下来,几乎没有停顿,杨戬好几次想要开口,皆被他打断了。如今见他问起,这才跳到地上,现出原型,向姜子牙抱拳道:“师叔,弟子躲在那孽畜腹中,听魔家四将商议,欲放花狐貂进城,伤害武王、师叔,故弄死花狐貂,回来报讯。”
哪吒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大叫:“你……你没死!?”
“我从未说过我已经死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解释?”哪吒瞪大眼睛,握紧拳头,显然在极力克制扁人的冲动。
“你一直说个不停,我根本插不上嘴。”杨戬颇为无奈的回答。
“所以……你是变身,不是附身?”
“不错。我并未存心瞒你,只因事态紧急,未来得及向你说明,让你担心了,很抱歉。”
哪吒长舒一口气,嘟囔道:“白替你难过了。”他心思单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喜怒哀乐更是写在脸上,丝毫不做掩饰。
杨戬心中一暖,又说了声“抱歉”,随后取出混元伞,交给姜子牙,“弟子见这宝贝挂在帐上无人看守,便顺手取了回来。师叔与诸位师兄弟可清点一下,法宝是否都在。”
“好!”姜子牙接过混元伞,拈须微笑,“杨戬有此大术,实乃西岐之幸,你可借花狐貂之形潜入汤营,伺机而动。”
“弟子领命!”
杨戬重新化身花狐貂,不等跳出窗外,便被哪吒捞了回来,抱在怀里。
哪吒轻抚貂儿后颈脊背,恋恋不舍道:“师叔,花狐貂是进来吃人的,回去太早恐引四魔生疑,要不先住一晚,明早再走?”白貂儿被他侍弄得舒服极了,蜷起身子,似睡非睡。
姜子牙哑然失笑,徉怒道:“住上一晚又不吃人,只怕四魔疑心更重,你是想害死你的杨师兄么?”
哪吒顿时蔫了,正待松手,忽而眼睛一亮,叫道:“那——我送杨大哥出城!”
话音刚落,人已没了踪影。
金吒追出门外,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摇头轻笑。哪吒率性鲁莽,常常惹祸,兼之父母不在身边,他这个大哥自然担起教导之责。起初哪吒枪挑杨戬时,他还担心他们难以相处,现在看来倒他是多虑了。
木吒搭上他肩膀,问道:“大哥在想什么?”
“二弟,你觉不觉得哪吒对杨道兄格外亲近?”
木吒眉毛一扬,打趣道:“怎么,大哥吃味了?”
金吒道:“胡说甚么。三弟自幼遭遇生死变故,心思敏感,亲疏分明,他能与人亲近,是好事。只是看情形,杨道兄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哪吒多半是把杨道兄当宠物了。”木吒笑道:“要不咱俩赌一赌,杨道兄几更天能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