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考是我的第二个朋友。
他知道的时候,眼里是耀眼得我想躲闪的光芒。
我只是在感谢他。
他应该知道。
「你以后,能不能常来?」
我比划了两下。
「我很饿,我需要你。」
这种话会把人气走吧。
走了就走了吧,我本来也不期待。
能要就要,要不到就算了。
我最最最珍惜的朋友,很快就要死了。
我应该也差不多吧?
每年送走一批又一批,最后不变的竟然只有我。
它们去了很好很好的地方。
不会挨饿,不会受冷,不会被骂。
我也想去。
「殿下。」
他靠近我,高大的身影笼罩了我的全部。
我抬头,他很好看的脸上露出微笑。
他不是在笑我。
「能帮助殿下,我很高兴。」
我为我的朋友努力过了,得到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不期待。
我点点头,比划。
「你要走了吗?」
他认真地看我的比划,努力理解其中的意思。
“明天启程。”
「回家吗?」
“嗯。”
我比划着。
「那里好吗?」
他眨着漂亮的眼睛。
“西岐黍麦如浪,丰年四季。”
「不会饿?」
他笑。
“不会。”
“殿下若是来了西岐,大家一定会很开心。”
我顿了顿,慢慢比划。
「不会打我?」
他眉心皱了一下,很快很快,又回到了温润模样。
他对我说。
“不会。”
“殿下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何会打。”
我是祸祟啊。
“家父精通占卜,在殿下出生时为殿下算过一挂。”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一字一句地说。
“龟纹尚稳,风向朝东。”
他看着我。
“是吉兆。”
外面来人了。
找到这里来了。
我心下乱得很,把刚得到的消息牢牢记住,压下满心的震撼,把姬考往小路上赶。
「快走。」
我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整整齐齐,阵仗从来没有这么大过。
和我待在一起会被降罪吧。
我把他轻轻一推,就要往回走。
“殿下。”
我回头。
姬考也就是个半大的少年,他比我大不了多少。
他的眼神总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可怜。
我不喜欢这样。
他这次没有这样看我。
他眼里含着星辰,带着殷殷的期盼,在来不及道别的当下,他没有浪费时间行那些无聊没用的礼数,他只是对我笑的真挚,我这辈子得到过的好脸色都没今天加起来多。
他的笑容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他给我的温暖经年消散不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姬考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我还在原地发呆。
突然有人在身后扑向我。
我没站稳,就要倒在地上,他赶紧把我拉回去。
回头看,很内疚地在道歉。
“姐姐,对不起。”
我往远看,自称是我母亲的女人和殷寿都在,女人看见我的家还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我讨厌这种表情。
手被牵着,轻轻晃了晃。
“姐姐,叔祖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住了。”
“姐姐,我有好多好多东西想给你。”
“姐姐?你看看我呀?”
低头看了他一眼,殷郊扬着灿烂的笑,稚童脸上毫无被打压过的阴云。
我想起了自己被打骂折辱的过去。
我试着扯扯嘴角。
笑不出来。
“母亲,姐姐在这里!”
拥抱,保护,抚摸,安慰。
太陌生了,陌生得浑身难受。
手被一左一右牵着,被带得越走越远。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要往回跑,殷寿把我一把扛在肩上,我像小鸟一样挣扎,翅膀被束缚住,最终还是飞不回那个破烂的小窝。
我的朋友还在那里。
姬考的药还在那里。
我怎么就这么走了。
「你放我下来!」
殷寿不是姬考,他看不懂我的话。
“你不会再回去了。”
“你会有真正的家。”
我不稀罕。
快放开我!
女人轻柔而强硬地阻止了他。
“放她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殷郊开口。
“父亲,我和姐姐一起回去。”
我脚落了地,立刻往回跑。
殷郊跟在我身后,像小尾巴一样。
我回到待了十年的地方,扒开层层叠叠的人影,一把把被子掀开。
殷郊小声地“啊”了一下。
我回头瞪他。
他好像被我吓到,不敢再说话。
旁边有侍卫看见了,随口一句。
“这些东西咬人,已经替你......替殿下处死了。”
我的朋友。
姬考来探望的理由。
明年春天不会孤单的时候。
没有了。
药呢?
我看见了角落里被人踩碎的小瓶,白白的药粉散了一地。
旁边躺着一块沾满泥点的布。
殷郊靠近我,轻轻地说:“姐姐,我们家里有很多,你不要伤心。”
“我都给你。”
“我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你不要伤心。”
他牵着我的手。
殷郊好像记性不好,他忘了我不喜欢他。
他冲我傻傻地笑。
他好像真的很高兴认识我。
明明我们从未见过。
「......我不认识你。」
他包子一样的小脸皱了一下。
“今天就认识了呀。”
他把我牵出去,慢慢走到他们熟悉的家中。
“我们都以为姐姐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母亲常常悄悄哭。”
他推开门,我看见了院子里的树。
树上的花开得和往日一样好,即使现在是岁末,我却依稀能看到欣荣的春天。
树下有一张棋局,看样子还没有下完。
女人抱了衣服出来,厚厚的一叠,往我身上比对着,笑道。
“合身,姜儿随我去沐浴,洗好了我们来试衣裳。”
殷郊还想跟我们一起,被女人温柔地拒之门外。
“郊儿不是想给姐姐弹琴吗,可以去准备了。”
包子脸一下子展开,又快快乐乐地碰琴弦去了。
她给我洗澡的时候,看见了我脱下来的衣服,突然眼眶红了,我听见她压抑着哽咽的问。
“怎么把这件留下来了,这是你当年襁褓的布料。”
我那件看不出颜色和式样的里衣竟然有这样的来头,我心里倒没什么感觉。
她散开我的头发,那么干净的手指在给我梳头,一点也不嫌弃。
她说:“姜儿的头发很美。”
她说:“姜儿的手也很美。”
她说:“姜儿的一切都很美。”
我比划:「什么是美?」
她笑着说:“美就是你,你就是美。”
她替我擦干净,给我换上了好看的衣服。
我们走出浴池的时候,看着她瘦削单薄的背影,她的耳朵没有戴东西。
她一顿,回头笑着问道:“怎么......”
她的话没有说完。
笨拙的比划没有概念,只能指指她,再指回自己,往中间画了一个圆,点一点。
没有人教过我,我不会。
但是她能看懂。
她紧紧抱住我,眼泪洒在我的心上,很烫。
她应该懂了。
我在叫她。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