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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蒲忱同林楠笙说起观音山,是那天一早,在江岸上。他跑,他驱车缓缓跟着。
王天风走后,王蒲忱陪林楠笙晨跑,日日不辍。
车开过一树一树空空的柳枝,江风一荡,满枝的霜花飞满了江面。
王蒲忱把他和沈副官手里的情报线都交待给林楠笙,他口述,联络官、暗桩、线人,地址、电台、暗语。林楠笙默记。
代号观音山,电台呼号XSV02A,是他们埋在九龙的一枚暗桩。
王蒲忱说打蛇打七寸,宁站长这桩官司,七寸在哪儿?
林楠笙回答,在尖沙咀。
他回头看了看挡风玻璃后的先生,往回跑了几步,跟在敞开的窗畔。
他说留在尖沙咀的货,是指认宁站长悖逆职守的铁证,可是有人并不想让宁站长上军事法庭,因为宁站长一定会在庭上陈述,还有四批药没送到前线,且下落不明,这么一揭穿,他们煞费周折弄到手的货就难见天日。
王蒲忱望着他回答,拿得住货才拿得住人,宁站长什么时候上庭,那些人的货能不能出手,要由我们说了算,这场官司才有赢面。
林楠笙回答,是。
他明白,先生想把货转移到只有自己人知道的地方。
王蒲忱又说,水路、码头、仓库,这里面沟沟坎坎,我们外行人不得法门,你回电同沈副官提一句观音山,他知道怎么做。
林楠笙在电文里说宁海雨今晨离港,要沈副官勿回南京。
『雨北偏东今晨勿归』
他惦着先生的嘱咐,斟酌几许,又敲击出一串信号。
『可往观音山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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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沙咀天星码头,是义安帮的地界。
二当家老楚正盯着手下卸货。
老楚并不老,他跨坐在一人高的货箱一角,刀眉虎目,好像一尊金刚,可一副薄唇叼着雪茄笑着的样子,又和和气气。
沈巍站在货箱下,手里拎了一只竹篓,他仰看着老楚,扬手把竹篓递上去。
栈桥上的手下望见这光景,搁下手中的活,这个拽了那个一把,那个拱了另一个一肘,下巴指着,目光向二当家投着。
来寻二当家办事的人见多了,送的见面礼——金条、地契、干股的文书,甚至美人——也见多了,今日来的像是个留洋少爷,礼送得却比那些当官的、做生意的都熨帖。
少有人晓得,他们二当家是渔户出身,大风大浪里打上来头一网鱼,尽要倒在弟兄手足的鱼篓里。求的,是同舟共济几个字。
他们看见二当家接过竹篓,当中棉绳一提,牵出一条海青花,白剌剌日光里抖着一身鳞片,尾巴一摆一翘,鲜活夺目。
老楚剪熄了雪茄,从货箱一跃而下,抬手一招,把竹篓交与一个弟兄。
片刻,有人端来两碗茶。老楚同沈巍各执起一碗,浅抿了一口。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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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立在栈桥尽头,吹着海风,眺着对岸。
老楚蹲下身子,拾了一块碎砖,在石板上划出几道浅痕,一处一处圈画与沈巍看——
从这儿过海,到广州湾,走粤汉铁路,到汉口,沿江往下,九江、安庆、镇江、南通,一直到十六铺,最快的走法,也得停靠五六七八回。这一路上,下手的空子太多了。
沈巍说这是军需,香港站的封签要完好,货单要对得上,停靠一处查验一遍,落一枚印鉴,谁敢下手,怎么下手?
老楚笑了笑说,封签可以伪造,货单可以偷换,印鉴么,沿途的关卡都换成自己人不就行了。
沈巍喉咙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他知道老楚不是随口诌的。往上,上头的上头,真有人能撬动这所有的关节,不只为区区几箱军需物资,这条暗渠要是存在着,一定早就存在了。
老楚信步引着沈巍逛了逛摆渡码头和货仓。
他边走边感叹这是哑巴亏,前方不仅没收到药,而且压根就不知道有这批药。
他说这条运输线他走过十几趟,停靠一次收一次税,洋货比国货贵好几倍,谁有这么多钱,敢把这么金贵的药明摆在货单里。
军需物资有国府签发的免税手令。沈巍跟在他身后,提醒着。
老楚回身看了看他,神秘地问,那假如说,这批药不是军需物资呢?
沈巍预感不好,沉默。
老楚说这一仗打了三个月,那么多师旅团营一茬一茬绞进去,战地医用这个名目下划拨的钱肯定不够。药,八成是那些爱国实业家筹来的,交不起税,只好夹带在医用里。
夹带是含蓄的说法。专业一点的说法是,走私。不惜走私也要把药送到前方,却让别人钻了空子。
沈巍忽然明白,宁海雨扣下那批货的心情了。
货箱一幢一幢林立着,隔出深窄的一巷一巷。
老楚走着走着站住了,话也停了,他四下一望无人,抓住沈巍的腕子,一把拉过拐角,巷子尽了。
高高的箱顶倾下一线天光。
老楚像供奉一座神龛一样,两手扶着沈巍双臂,把他摆到光里,后退了两步,逆着光,掸了掸衣襟,抻了抻衣摆,腿一碰,拔直腰杆,挥手敬了一个端正的军礼。
青浦一期楚恕之,代号观音山,向长官报到。
沈巍想起,老楚是有好几年没见到“自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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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楚燃着打火机,把薄薄的匕刃燎得火烫,融了封蜡,挑开封条。
仓库大门拉开了一线。
老楚拦住沈巍,说长官,留步。
他说,包在我身上,你放一百个心。
沈巍还是跨过了门槛,他说不是不放心你,我是觉得太顺利,心里不踏实。
老楚大步领在前头说,横竖,这也是我的地儿,没事儿。
码头伫着雪亮的引航灯,仓库外照如白昼。
仓库内近天花板的墙上横着一排小窗,透出白蒙蒙的光,笼住黑压压的货箱。
老楚掀开毡布一角,摸了一把货箱侧面,木质太干,不像是在海边放了几天的货,双手扣住箱底一掂,又太轻。
沈巍听见压低的脚步声,约莫十来人,回头望去,仓库门下杂乱地掠过许多影子。
货转移了。党务调查科正等着这一刻。
他们一组人押着宁海雨离港,另一组人秘密入港,组长姓萧。
老楚说我去会他们,等人引开了你再走。
沈巍拦了他一把,很平静,他说,我去会他们。你回船上,把众声社沈山的底细发给林老板,他知道怎么接应。
是。老楚答应着,可是没动。
沈巍说,执行吧。
老楚拔枪,两点钟方向,开了一枪,又开了一枪。
太敷衍了。
沈巍要过他的枪,换到左手,压着右臂外侧扣下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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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组长带人破门。
光像浪头一样打过来,直涌到仓库尽头,照着两个人。
枪在老楚手里,枪口抵着沈巍眉心。
沈巍右臂中枪,血正漫出,沿着衣袖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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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组长让人反绑了沈巍双手,推进轿车后座,手下一左一右上了车。
轿车发动,萧组长坐进副驾,向窗外扬了扬手。
老楚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冲他笑了笑,算是送行。
车灯扫过紧闭落封的仓库大门,好像投下了狐疑的一瞥。
车开出天星码头,沈巍才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