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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蒲忱本来是要养病的。
民国二十一年,他替人挡过一记冷枪,在上海。伤在肺上。这年初秋乍冷,旧伤复发,一咳就止不住。
戴笠允了告假,又签了一张调令,说上海又在打仗,家乡那边也不安生,不如去渝山,清静,还有故人。
调令上写着,复兴社预备干部营主任教官。戴笠说闲职,还有薪水领。
王蒲忱只说,是。
他起身,走出戴笠办公室,把半盒烟留在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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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车停在局本部门前,王秘书和沈副官又等了一刻。
戴笠果然送出来,把那半盒烟递还他,说,还是少抽点。
王蒲忱说是。
两个人上了车,王蒲忱转手把烟交到副驾,沈副官的手里。
戴笠目送着轿车远去。
他想,担子是重了点。但是王蒲忱有沈巍,秘书处都知道,沈副官心疼他的老师,这点担子也就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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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山行馆。
沈巍划着了火柴,为王蒲忱点燃了一支烟。
他随身的火柴都比一般的火柴长,他就着余火,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纸卷,轻轻捻开,也点燃了。
火光跳荡,映出戴笠手书的两个字——
清。
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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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是清障。
先是渝州商会,几个牵头人忽然一个接一个失踪。
这些年他们几十家大小商户,打着支援前线的名号,走私倒卖战时物资,风生水起。不过几昼夜,又好像江上大雾,无声无息吹散了。
而后是江北、朝天门码头,各换了一个当家的。
腥风血雨之地,换人换得这样和风细雨。道上就起了传言,说这是让人下了暗桩,看着一朝一夕扶起来的,根基怕是有几年了,来头很大。
至于明的暗的赌场拳场、烟馆妓馆,有的关了,有的改了门面。
风声传到渝山,有人说这叫快刀斩乱麻,找准了关节下手,以一当十。
看来,局本部真要迁来重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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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是破解日本陆军作战部的情报二次加密规律。
渝山行馆北面是里外间,小的一间监听着十几个日军电台,大的一间只留了一张长桌,两把扶椅,桌上一捆生宣,几支铅笔。
无论怎样加密,同一群人在同一段时间说的必是同一件事。
所以先找到参照。破译那些日军电台的电文,收集充足的语料,分时段统计词频。而后把二次加密的电文切分成数字和字母的片段,计算同一片段出现的频率,和同时段的参照电文对比。对不上,要再切分。对得上,还要穷尽一次加密的可能,反推二次加密的公式。
全部是手工记录和计算。
秘书处的人都说,王蒲忱一个人抵得上一个电讯处。何止。
那些日子,沈巍深夜回来,都要站在小院中间,溶溶山月里把一身杀伐之气荡去了,才轻推开半掩的门。
王蒲忱几乎不抬头,两个人也没话。
桌上是演算稿,宣纸绵延及地,堆积成几折。墙上竹签钉着纸片,左边是词语,右边是数字和字母,竹签上绕着麻线,两相关连交错,千头万绪。
半杯冷了的浓茶,一缸冷了的烟灰,留的一碗粥偏是温的。
沈巍清空了烟灰,换上一杯热水,抿一口粥。
走出小院,又折返,从上衣口袋里取一盒烟,安放在他的老师手边。
门轻阖上,人又湮入山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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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事一了,沈巍就接替了他的老师。
不忙了,王蒲忱又咳嗽起来。他临窗坐着,有时看着沈副官,有时看着院里的槭树,也有时,听着远在山下的江声,想着嘉陵江在远方的名字,叫黄浦江,想着一江之水,这头秋凉,那头战火连天。
王天风有一天散了课来看他,带着林楠笙。
王天风一向如此,沈副官在,他才肯来,好像同窗叙旧是一桩公事。
来了也没什么话,只是下棋。盲棋。
没有棋枰棋子,两个人一在窗前,一在树下,只说数字。
一局之初,落子极快,来不及分辨。棋枰落了大半,才隐约听得明白。
每落一子是四个数。前两个数是方位,后两个数是坐标。顺时针一刻为一个区间,分别记作14,05,19,23,中心点记作00。
林楠笙当时还不知道,那是他人生中至为重要的一堂考试。
他只是看着王教官立在树下,仰头望向树梢,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是峭壁一般的军姿。他只是想,王教官像一个论剑的侠士,也像那把剑。他只是在他身后,站成了另一把剑。
棋局后来渐入举步难行的境地,大约过了熄灯时间,忽然听见王教官叫他。
林楠笙。
他一下收拢了心神,回答,到。
上一步落哪儿了?王天风问。
林楠笙身子拔得更端正,他在听觉记忆里追溯了一会,江水,山风,落叶,秋虫……找到了。
报告,2362。他回答。
下一步呢?王天风问。
其实算不上考题,那时黑子败局已定,任意空着的坐标,怎么落子都对。
可是,林楠笙说,报告,0527。白子开局不久留了一目活棋,黑子落在那儿,提掉七目,可以少输一点。
演算稿上,沈副官的笔顿住了。
小院戛然静止。
沈巍抬眼,看王蒲忱。
他的老师一向如此,和王天风对局,百回合之内必要让一步,那一步之后,必要步步见血。
王天风想来是知道的。
只是说出来,两个都不会认。
沈巍把目光向林楠笙投去。
林楠笙看见,沈副官对他笑了。
那是一个从容的、浅淡的笑。像是同他谋划着什么秘密。
王蒲忱咳嗽起来。
沈副官搁下纸笔,起身走出来。他抱歉地说,先生累了,王教官,我送你们。
王天风应了一句,不送。
他叫林楠笙。
林楠笙回答,到。
王教官却不等他,顾自走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