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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六年冬南京
沈巍回到局本部,同王蒲忱通了一个电话。
王蒲忱说,上个月,王掌柜在那剂养血补气的方子上勾掉了几味药,说是物稀价贵,寻常人家消受不起。这一来惹火了药商,雇了人,到处打探消息,要砸他的招牌。我想尽快送少爷过去,分号早日开起来,以防不测。
用的是暗语。
他是说王天风在上海拔除了几名日谍,特高课的杀手在追踪他的行迹,林楠笙去了,可以扰乱他们视线。
沈巍立在王蒲忱的书桌旁,持着电话,远目窗外。
街面泛着烟尘,行人车辆,匆忙失措却没半点声息。只听到天边冬雷隐隐,间或一两声突兀的炸响,不知从什么街巷传来。
他抬起头,天花板上灯在摇晃。
炮火已近在雨花台。
沈巍说,到处兵荒马乱的,商号都在西撤,这时候开起分号来……
他想说,林楠笙渗透到上海,无论以什么身份,只要一有动作,都难免招眼。话没有说完,他知道,他的老师是不得已。一面是日谍,一面是投日的内鬼,王天风身边信得过的,只有一个副官郭骑云,实在也是到了寸步难行的关口。
王蒲忱说,不是好时候,可是不能等了。少爷他们学校,好多同学都当兵去了,我怕到时候他的去留,由不得我们。
沈巍是知道的。林楠笙同期的学员,两年训期未满,有的调去区站,有的征入别动队,档案寄到五处,天天有简报递上来。他的老师是怕林楠笙落在他们无法接应的地方。
沈巍说,明白,又问这家分号打算开在什么地方。
那边斟酌片刻,说,码头。
王蒲忱是说,运输线。
沈巍回答,是。
电话两头,漾开一泓秋水般的沉默。
要是沈巍还没长大,王蒲忱就会同他说,受伤了也不响,事办完了也不回来,要别人在家里日夜念着你的安危。如今不能说了,只好把这话藏在几声清浅的咳嗽里。
54
戴先生和他的义兄杜先生,在上海拉起了一支别动队。他带着几千人,奔徙回护在主力部队两翼的时候,南京,他的座驾仍然早出晚归,在寓所和局本部之间日日往还,偶尔也去俱乐部转一转,车里坐的是秘书处主任毛人凤。平时戴先生签署的公文,也间或是毛先生代笔。那几个月,戴先生到底何时身在何地,谁也弄不清楚。
沈巍搁下电话,拉开办公室的门,廊上站的就是这位毛先生。
他后退一步,叫他主任,侧身把他迎进来。
毛先生在沙发上落座,就问了一句,你去哪儿了?
沈巍转身,一面向茶柜上取茶器,一面絮絮地说,一早电讯处来电话,他们这两天就要撤离了,只是那台密码机娇气,怕这一路颠簸,伤了什么零件,不知怎么带走。我去改装了一下,到了那边再改回来。
这是答非所问了。毛先生兀自笑笑,不同他计较,只觉得这一番说词,倒也动听得很。
这里没有别人,叫师叔吧。
沈巍顺着他,叫了一声师叔,手里焐着茶杯,捧到他手中。
毛先生揭开杯盖,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说,这样的事,不该是你做的。蒲忱师兄不在,要多跟着戴先生。
沈巍立在沙发一侧,没有回话。
毛先生抬手,拍一拍右边的沙发扶手,沈巍近了一步,在那张沙发上坐下,仍是一丝不苟的军姿。
毛先生说,一辈子当个副官,没什么不可以。可是看在别人眼里,知道的是你随了你老师,淡泊不争,不知道的,还以为戴先生寡恩义,不怜恤。
沈巍说,师叔教诲得是。
毛先生轻放下杯子,欠了欠身说,你陪戴先生去办的事,成了。
他说,那天国府侍从室打来电话,传达校长示谕,戴先生正要回上海,人已在座驾上,当即下车,兴冲冲跑上楼来,要同你击掌为贺。我说蒲忱师兄病着,沈巍牵挂他的老师,一早回渝山了,谁要等着同你击掌。他抚着额头,说着对的呀,又下楼去了。
毛先生摇头说,你瞧这个人,欢喜起来还蛮像个孩子的。
余音沉降,一室空空的凉意。
沈巍说,谢谢师叔。
毛先生摆了摆手,叹了口气,好一会才说,香港站的事,你若来问我,我是一定不许你去的。你既去了,于公于私,过错在我。
都在撤退,你不肯走,无非就是想乘人心浮动,为那桩官司腾挪出几分余地来。查过陪审员名单了是不是?十一个席位里有几席是我们的人?有没有不偏不倚又说得上话的?
沈巍垂眸不语。
毛先生把一只档案袋轻抛在茶几上。
我这里与你交一个底细。
静了一会。
毛先生说,宁站长的官司,但凡还有余地,戴先生也就出面了。
话已到这里,沈巍也就不怕忌讳,他说事情不会没有余地的。没有余地的是人。
毛先生并无愠色,只是一副很不得了的模样,手指隔空点着他说,这话你同我讲讲还可以,不好回去同你老师讲哦。
又叮嘱,人都回来了,心也好落在正业上。请示你的老师,哪些要封档,哪些要销档,余下的捆捆好,贴条子,我一道带过去。明朝就有一趟飞机,你人先撤到重庆,同蒲忱师兄会合,把我的心意表一表,要他安心养病,等戴先生一到,没得清闲哦。
沈巍说知道了。
远雷隆隆,窗上振振回响,窗内,半空里洋洋洒洒落了一阵灰尘。毛先生静静坐着,忆旧。
他说一二八那年你才十几岁,记不得多少事。那时王天风、宁海雨,两个家伙在前头巷战,蒲忱师兄在后头替他们掌着行市。日本人就像听了招呼似的,说从西边来,就从西边来,说往南边撤,就往南边撤,几次让我们的人逮个正着。戴先生先前就说过,带兵打仗,千万手足的性命交到蒲忱手里,两个字,稳妥。
毛先生顿了顿,说,那是际会,这是知遇。要论交情深浅,际会是一时,知遇,是一世。一二八也好,八一三也好,南京也好重庆也好,始终,蒲忱师兄都是戴先生的人。
临踏出门,毛先生说我们在秘书处,审时度势是至要至要。沈副官是聪明人,别做傻事。
沈巍立在他身后答,是,主任。
毛先生回一回身。
唉,叫师叔。
沈巍应声说是,师叔。
毛先生踱出去,沈巍转身就倚住墙壁,目光落在那只档案袋上,却攒不起力气拆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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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有个暮晚,沈巍从中山北路一直走到虎踞路,掩入一间电话亭,投下硬币,拨了渝山行馆的电话。
他记着毛先生说的那番际会、知遇的话,听见先生的声音,心里就难过。
他没说,只说宁站长的官司,正副审判席、公诉官都是党部的人,庭上不设陪审员,只有一个聆讯人,是国府侍从室的。他们就没想听宁站长的陈词。
王蒲忱身上受着风凉,心事偏又滚烫,一呼一吸,从喉咙到肺叶,一刀一刀凛冽焦灼,怕沈巍听出端倪,起初话说得少。
他问沈巍,宁海雨,还能走到那个法庭上么?
沈巍一怔,无言。
王蒲忱说我们面对的不是那个法庭,是没有那个法庭,事情,还要不要追下去。
前途名誉,还有一条命都搭上,不过是要问一句,货在什么人手里。一查到底也不难,找一家□□的报纸,披露始末,上面如鲠在喉,下面绝不敢草草了事。只是,你若是宁海雨,肯走这一步么?
穷途末路,先生早就看见了。
沈巍蓦地想起,老楚那句说了一半让他截住的话——就单看组织方式、行动风格,像不像□□?
消息是从伤员身上来的,宁站长要溯清始末,庭上陈词避不开这一节,也就避不开“共”字牵连。
沈巍问,莫须有的贪墨之罪,和莫须有的亲共之名,先生怎么选?
王蒲忱掩住话筒,别过头,咳嗽就跌扑着呛出来。
缓了一缓,他声气平稳地说,沈巍,我们已经选择了不能选择。
听来熟悉。沈巍忆起,二十岁那年他喜欢读萨特,先生就常设些自相矛盾的陷阱来绕他。这时不禁会心一笑。会心一笑的瞬间,视线模糊。
他目送着一城硝烟味里仓皇逃难的人们,两手家什,一身困顿。攀在父亲肩头的小囡,羊角辫,碎花袄,小脸冻红,路过电话亭的时候,向他这个陌生人挥了挥小手。
整座金陵城就这么同他作别了。
他隔着蒙尘的玻璃,向她挥一挥手,泪就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