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有呢,这种兄妹俩关系好到几乎没什么隔阂,得用点手段把他们掰开的世界线。”
灰月之下,堇紫泪滴端坐于后巷中最高的房屋屋顶,独自小酌。
每天都在无数的世界线中穿梭奔走,总有在四下无人时露出疲态的那一刻。
视线朝左下方望去,能看见她留给那对兄妹的房子。她把他们丢进这栋房子时,屋中只有基础家具,现在却已经装满了兄妹二人的生活用品。靠近客厅的窗户装上了米黄色的窗帘,茶几上摆着一个相框,和两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
这个温馨的小家,此时正上演着诀别的序曲。
幕后主使自然是她。
一阵夜风袭来,扬起她绵延的长发,顺便吹倒了一个白瓷酒瓶,它顺着屋檐骨碌碌滚下去,摔成一地碎片。
还好它已经空了。
伊织感觉自己有些醉了,抬头,后巷的月亮一如既往的灰败不堪。无人聊天,便与月共谈:
“不论在哪个世界线,那个小鬼都会因妹妹逝去而扭曲。仅仅因为某人的死就崩坏成那样,也算是执念深重到有些可爱的地步了。”
对月举杯,伊织兀自笑了一下,却显得有些疲惫:
“尽管,那些生离死别的无聊戏码,我也早看腻了……”
“师父。”
听到熟悉的声音,伊织愣了一下才回首,安吉丽卡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后。
夜深,安吉丽卡早已换上睡衣,此时出来,只匆匆披了一件男款外套,看尺码是阿尔加利亚的。
伊织垂眸瞥了眼那栋房子,此时,玻璃窗大开,米黄色的窗帘被风吹得扬起,像只要挣脱桎梏飞出窗子。
“我有事想问您。”安吉丽卡单手捏着哥哥外套的衣襟,带着郑重的神色,如是说道。
伊织终于将视线重新放回安吉丽卡身上,醉意微微晕弯了她的眼角,她对这安吉丽卡笑了笑,却依旧在自言自语:
“看来下次感慨要找个远点的地方。”
-
几分钟前,安吉丽卡刚将歌剧的门票送出去,却依旧对二人之间微妙的距离感不得要领。
她独自一人回到客厅,托腮望着属于自己的那张票愣神。
她有预感,如果找不出问题所在,就算一起去看了歌剧,关系也不会修复。
当她一筹莫展之时,却听见窗外传来一记清脆的碎裂声。下意识循声望去,一个酒瓶坠楼身亡,白色瓷片碎了满地。
顺着瓷器掉落的方向抬头,安吉丽卡看到了那月下扬起的黑色长发,描摹出风的形状。
是师父。
“说起来……”安吉丽卡望着窗外略微出神,月华拉扯着回忆在眸中流转,脑中浮现出上次在W列车车站前见到伊织的情景,喃喃道,“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安吉丽卡猛然起身,一阵风似的冲向窗边,银色的身影自门口的衣架边一掠而过,原本成双成对的外套,现在只剩下一件,它孤零零地摇晃了几下,无声控诉着主人的突然发难。
窗户被推开到极限,米黄色的窗帘如同受惊的蝴蝶,随着安吉丽卡的身影一起飘出窗外,在她身后张扬。
没时间扣扣子,安吉丽卡单手捏住外套的领口,另一只手拉住屋檐,动作行云流水,轻盈而静默。
师父总是神出鬼没,过了这次,恐怕就没有机会问她了。
她悄然踏上屋顶的瓦片,站在伊织身后,带着凛然的神色开口:
“师父,我有事想问您。”
伊织似乎喃喃了句什么,安吉丽卡没听清,不由自主地朝她走了两步。
“停步吧,安吉丽卡,你不适合站在边缘。”
伊织起身,习惯性地将手搭在刀柄上,缓步朝安吉丽卡走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既然这次被你逮到,我会告诉你的。”
鞋跟踏着瓦片,发出有节奏的脚步声,随着伊织的靠近安吉丽卡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她略微拧眉,礼貌地质疑伊织话语的真实性:
“师父,您喝了多少?”
伊织没有回答,只是凑到了安吉丽卡身前,那只冰凉的手搭上她的肩膀,触感让人联想到冷血动物,蛇吐了吐信子:
“也罢,就当一次尝试。”
安吉丽卡不明所以,刚想开口,却僵在了原地。
信息量,巨大的信息量一口气塞了进来,大脑如遭重击。
她想起来了,想起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想起总之与本体分离依旧蠕动不止的肉团,想起那森白的骨骼与融化掉的脂肪,想起那些失去理智的人们癫狂话语。
那不堪回首的千年开始闪回,足矣毁坏人格的信息洪流。
安吉丽卡冷汗淋漓,她感到反胃条件反射地捂住嘴吧,佝偻起身子,缓缓蹲下。
暗无天日的囚笼,未来永劫的地狱,和……哥哥。
伊织退开了半步,垂眸注视着安吉丽卡面对地心引力节节败退。
“安吉丽卡 ,你要知道……”
伊织优雅醇厚的嗓音飘然耳边,而安吉丽卡只能看到她的鞋尖。
“我的善意不会有第二次。”
吐字不疾不缓,态度不温不火。
“你将会是唯一一个知道所有的安吉丽卡。”
面对被记忆击垮的安吉丽卡,堇紫泪滴束手旁观,与曾经的千万次一样。
“这个世界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堇紫泪滴微微俯下身,最后一句叮嘱渐渐风化飘散,“好好珍惜吧。”
“……”
伊织离开得悄无声息,然而,她的话,安吉丽卡一句都没听懂。
无法第一时间理解,大脑就会立刻把它丢到一边,接着被那宏大而深刻的千年挤到不知哪个角落。
银发蜿蜒着垂落,在记忆里盘根错节,某些更加重要的东西开始上浮,宛若从深海逃逸的气泡,飞快地头顶那抹光亮上浮。
安吉丽卡用视线追着它,抬头,空旷、无际的夜空,与一轮银灰色的月亮。
那枚气泡在她胸腔中破裂了。
她终于消化掉了所有记忆,也终于明白了阿尔加利亚那微妙的态度。
安吉丽卡撑着屋顶的瓦片,摇摇晃晃站起来,近期被莫名疏远的委屈和那千年间压抑又污秽的血腥气,几经坎坷终于化为了一腔怒火,安吉丽卡气得近乎冷笑出声:
“呵呵……就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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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加利亚的房间内只点了一盏台灯,他的面前摊着写到一半的曲谱,正在推敲一个乐段小节。
画上音符,轻声哼唱后又划掉,尝试编了两次依旧不尽人意,不得不另起草稿。
正当阿尔加利亚提笔思量时,房间门猛地推开,安吉丽卡站在门口,看不清表情。
“……安吉丽卡?”
阿尔加利亚下意识觉得不对,刚站起身,还没等询问出口,下一瞬,银发飞扬,妹妹已闪至身前。
突袭带起一股劲风,冲击的力道撞歪了桌角,安吉丽卡撑桌翻上,霎时间笔墨倾倒、稿纸翻飞。
阿尔加利亚的瞳孔微微收缩。
没有给他丝毫反应的时间,安吉丽卡抓住他的肩膀,将其向后摁倒。
桌椅被撞得移位,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阿尔加利亚摔回椅子上,紧接着被安吉丽卡掐住了颞颌。
手掌的虎口嵌入他的双齿之间,压住舌尖,彻底扼制了他的发声器官。
“……有时候,我真想撕烂你这张嘴。”
安吉丽卡的声音像是从缝隙中挤出来似的,故作平静又微微下压的语调,声音甚至有些沙哑。
直至此时,阿尔加利亚才看清安吉丽卡的表情。咬着牙关横眉怒目,却又掩藏不住泫然欲泣的神色。
怒火点亮那双湛蓝的眼眸,被泪花折射得更加夺目。
“该说时不说,不该说时又说一堆空堆词汇的废话!说点直白的话就这么难吗?告诉我真相就这么难吗?!”
怒火中烧,说出的话不为让人理解,只为发泄情绪,安吉丽卡的嗓音不受控制地飘高:
“怎么?W列车的事情很重要吗?!比那千年还重要吗?!重要到你要为他们保守秘密,把我蒙在鼓里??!”
“就为了这个,你就这么疏远我??”
阿尔加利亚瞳孔颤动起来,他从安吉丽卡的这段怒斥中提取到一个信息:不知什么原因,安吉丽卡的记忆回来了。
独属于他的珍宝失而复得。
安吉丽卡还在生气,阿尔加利亚的心却忍不住雀跃起来,惊诧从眉眼间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会心温和的笑意。
让他想想说些什么,来安抚他亲爱的妹妹。
舌尖翘起,轻轻舔舐到安吉丽卡虎口处的肌肤,却遭到她更用力地捏紧钳制。
“闭嘴,阿尔加利亚,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关节被捏得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阿尔加利亚歇了发声的心思,安静地等待着安吉丽卡怒火宣泄完毕。
“我说过了,我说过不止一次了……!”
安吉丽卡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是一样的,不存在能力的高低。所以,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商量。”
“我知道你想保护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一样的心情?!”
“结果你在心里自圆其说,留我一个人为你的疏远提心吊胆?”
愤怒的回响愈演愈烈,带着记忆向前回溯,逐渐将眼前的事态扩大到整个人生。
“阿尔加利亚,你从小到大真的都没有一点改变,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自顾自擅下主张!可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吗?你能为我承担的事情我自己也能承担,我承担不了的事情,你去承担你也会出问题的!我以为十岁那年的注射实验,已经让你明白这一点了,现在看来你还是完全不明白!你这个人还真是,自大得无药可救!!”
“你要是搞不清楚状况,我今天就说到你能搞清楚为止!我知道我对你很重要,也知道你生命中不能没有我!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但凡有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过哪怕一次就会明白,可你偏偏就是没有!”
“我也想为你做很多事,我也……”安吉丽卡揪住阿尔加利亚的衣领,突兀且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藏好了哭腔,“……不想失去你。”
句末的词汇敲响最后一个音符,听得阿尔加利亚心头一颤。
这首激烈程度堪比第五交响曲的乐章最后以一个看似强硬实则温情的乐段收尾。
他亲爱的奏者气喘吁吁,钳制住他口舌的力道悄然放松。那段惊心动魄的言辞一定烧掉了她大量的情绪与力气,阿尔加利亚知道该由他接手了,免得这独一无二的瑰丽凯歌狗尾续貂。
他轻轻握住安吉丽卡的手腕,挪开,像是要将她揣进怀里。
“安吉丽卡,看样子你想起来了呢,我很高兴。”
舒缓的语调,音节自然流淌,不骄不躁。阿尔加利亚近乎拿出了此生全部的温情:
“我三缄其口的理由很简单,这些事情是不能通过我告诉你的。如果由我来传达,那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知道比较好的!”轻微的应激反应,安吉丽卡咬牙的样子像极了受伤的雪豹。
一小段沉默拉长了对谈的间隙,阿尔加利亚带着耐心到近乎怜爱的神色轻轻抚摸着安吉丽卡的长发,等到她稍微平静一些,才继续开口:
“你还记得你最后那节车厢中对我说的话吗?”
“……”安吉丽卡沉默已对,只是继续注视着阿尔加利亚的双眸,等待他的下文。
“你说‘你要是敢在登上这辆列车前跟我说这种话,那你下半辈子都别想见到我了。’还记得吗?”
又是一小段沉默,阿尔加利亚感觉到安吉丽卡整个人似乎都颤了一下。
“啊……那句话,我其实……”
她的态度有所松动,言辞吞吐,显然还未想清下文,于是阿尔加利亚贴心地接过话头,轻快地将对谈带入自己的节奏:
“而且,安吉丽卡,我可是刚失恋哦。”
“想象一下,前几分钟答应我告白的人,一转头就将这件事忘了干净,”阿尔加利亚歪过头,带着无可奈何的苦笑,用充满话剧感的夸张语气念道,“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面对你时尴尬又心痛,所以,无论是回避还是缄默,都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
安吉丽卡彻底平静下来,她缓缓叹了口气,将被大腿压着的小腿挪出来,由半跪改为了坐在书桌上。小腿荡在半空,腿弯贴合着桌子的边缘,压皱了几张谱纸。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气氛不再剑拔弩张。
“抱歉,我没想到会这样。”安吉丽卡说,“其实那句话,八成是夸张的。”
阿尔加利亚:“但是,你一定会疏远我吧?”
“……”安吉丽卡缓缓点了点头:“嗯。”
“那就不能说了呢。”
状况一时间僵持了下来,好在今夜给两人留足了思考的时间。
最终还是阿尔加利亚打破了沉默:“你呢?你现在是怎么看待我的?”
话刚出口,他就感觉自己说得有些急躁。
“这件事看似由我决定,却不完全取决于我。”
安吉丽卡叹息似的换了口气,将仿若尘埃般漂浮着的忧郁与茫然一扫而空,郑重其事宣布:
“哥哥,我必须要向你确认几件事。”
“如果我不在的话,你就没法保持‘正常’,是吗?”
安吉丽卡抬起头来,那双与阿尔加利亚同色的双眸闪着凛然的光点,是做决断的时候了:
“如果我在的话,你就可以忍受这平凡的生活吗?”
阿尔加利亚有莫名心慌,勾起的唇角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含糊其辞:
“安吉丽卡,明知故问是你的坏习惯。”
“如果明知故问是我的坏习惯,那语意不明就是你的坏习惯。”
安吉丽卡的态度坚不可摧,词句铿锵而落:
“说话总是似是而非,将细枝末节繁琐化,在关键的地方却又暧昧不清,好像在用词语捉迷藏。仿佛每句话都在暗示隐喻,实则什么都没说,引导别人误解,事后左右都能为自己开脱。如果解释权全在你手里的话,那怎么聊都是没用的吧?”
已经下定决心的她如同宇宙定律般不可动摇,璀耀得近乎让人无法直视:
“不清不楚的开始最后也会不明不白的结束,我不想再经历悲剧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需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