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片安详宁静,虽然充塞着亘古不变的夜籁,却比声息俱无显得更加寂静。而他的心思则被习习轻风吹拂到远处,正在幸福地沉思着。幽暗的幻象中,圣河与圣土环绕着古老的迦南,撒玛利亚的城池铺陈着奉献上帝的羔羊,远方以土买的沙漠在夕阳下明如融金,而约旦河如上帝动脉般和煦地灌溉着北地的加利利。
施洗者约翰站在这里。他近乎沉醉地想:荒漠寂寂,多么幸福的天国!然而就在这一刻,风向突然改变。不再是从繁星而来的清风,而是污秽、重浊的气息,仿佛藏在茂密林莽中的一只巨兽正在梦中挣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SALEM……Quo vadis, Domine(吾师,汝往何处去)……"
遥远的声音从头顶上方降临,令梦影般的幻象消失,也划开这片空寂。过于明朗的月色,透过铁锈的窗栏斜射向地下监牢的污浊狱室。他抬起头,看到遮挡住那抹光线的、因冷调和背光而如白色大理石的影像。
撒罗米公主在牢笼的天顶遥遥向他伸出了手。生疏的童声轻缓地问询着,没有哀愁,也没有曾经的欢悦。于是他知晓,命定的时刻将要降临了。也正由如此,守卫不曾阻挠那身影对囚徒的探望,因她是国王与王后的女儿,也因她是被称为施洗者约翰的他被囚于此地的原因中相当的一部分。
牢门被打开,沉默的守卫们架着他穿过天顶的活板门。也许在幸福中升上天堂的人也会这样……但他只是从地底的监牢升上人间。
在这个月明的夜晚,身佩金饰、长发装饰血色琥珀的公主向他走过来。恰恰以凡俗的希伯来少女的方式,如同当初欢欣地敲打着手鼓迎向归家父亲的米丽暗般地微笑着,她说:
“您快要死了。”
身边的狱卒和卫兵们匆忙向希律王室的公主行礼。而他在原地站定,说道:
“拜你所赐,巴比伦的女儿。”
“我的荣幸。你会为此感激涕零吗,祭司?”身为国王与王后之女的孩子追问道。她的声音是如此的笃定,有那么一瞬,几乎让他感觉相比自己更像基督的使徒和先知。
“索多玛之女,我会的。”为人子者都须记住,凡人皆有一死。某个声音似乎在提醒着。他安然地答道,仿佛忘记招致那座城池被毁灭的罪恶乃是同性相交。
希罗底的女儿,犹太王国的公主。当他尚有一定自由,被国王允许在每日特定时间由狱卒陪同到花园散步时,约翰曾被她的身影吸引过目光。他是加利利封王希律下令收监却加以保护的囚犯,也是王后希罗底恨入骨髓而欲置于死地的男人,当然知晓那对各有出名情史的怨偶共同抚养着一个孩子。但引起他注意的不是女孩的容貌,而是她望向他时的一种奇特的神情。那种神情,他在经年跋涉过的众多土地上从未见过。
那并不是来自天堂的光芒,如基督教修道者中惯有的那样;也不是她的父母所持有的高傲而险恶的黑暗。它更像是微暗的火,由一种血黑色的虚无在蛛网与主干间相连,最终又在那暗影的衬托下,显现出一座如同地狱火山的、压抑着喷发的白色喷泉……那是令他讶异,同时却也莫名熟稔的神情。在他回忆里泛起的影像,那悲恸的微笑究竟是属于谁呢?
他听到微微的抽气声,知道那些卫兵们在惊慌。他并不感到怪罪,因为和那群年轻人的数月相处中,身为先知的他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义人,有些甚至可以称之为是。他们看守约翰,也不会违拗国王,却只是在奉行命令。他们并不恨他。
但她恨他。她是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后裔,天生的魔性与苍白的神性同时滋长在她的血管之中。她的母亲是巴比伦,她的父亲是索多玛。唯有她……
——她,是耶路撒冷(Jeru-Sal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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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贴近西边的地平面,湖面闪耀着紫色和蓝色的波光。几只鹳鸟正用一只脚站在水边石头上,眼睛紧紧盯住湖水。
逐渐黯淡的日光中,人们看见远处有一个人走上湖岸。这人披着一件白袍,像是修道院里的一个僧侣。湖边夹竹桃花正在盛开,穿白衣的人伸手摘了一支红花,衔在嘴里。两只海鸥在湖边的石子上漫步,看见穿白衣的人走来,向一旁走了几步,让他过去。
他是什么人呢?加利利湖畔那些叩拜的信徒们注视着远道而来的青年。是向先知约翰请求宽恕的赎罪者吗?不——岸边的人们看到他们所敬畏的施洗者约翰,带头以虔信的圣礼向那青年朝拜。
那个年轻的来访者说:“同胞们啊,天国的路近了,请你们随我来。”
先知约翰在此传教已有经年。在他呼喊的时候,约旦河掀起巨浪,骆驼不肯前进,整个商队都不得不停下。可是现在出现了这么一个人:面含微笑,声音轻柔,眼睛不是燃烧着火炭——仿佛为他们施洗、也将他们斥责的约翰那样——而是充满了亲切的爱抚。约翰是多么的暴烈啊,他说他是上帝降下的火种,他到人世来是要点起火来叫世界净化;只有烧起熊熊大火,使人的灵魂洁净了,弥赛亚才能降临。可是这个人,摩西的后裔、木匠的儿子,却在这里宣讲爱。人们迷惑了,又因为约翰本人的虔敬而生出星点的期待。以色列的神子耶稣啊,你真的能够凭借爱来拯救我们被奴役的民族吗?
……夜幕降落,湖泊、葡萄园和人的面孔都被遮盖上。北斗七星在空中出现。东方闪着一颗红色大星,像是无垠的沙漠上悬着一滴红葡萄酒。先知约翰远远地站着,在人群之中遥望着拥有四分之一相同血脉的弥赛亚。是了,耶和华的启示早已将命运的前路昭下。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耶利哥玫瑰园的馥郁香气在空气中弥散,清凉甜美的夜幕和潺潺波光掩饰着遥远宫殿中透出的暗红血色。以色列的子民啊,天堂的路近了,【他必兴旺,我必衰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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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名为约翰的他在一个血色夕阳的傍晚,被身披甲胄、直接隶属于国王的军队拖拽到希律的宫殿。同出希律大帝血脉的、原本既是叔嫂也是叔侄的夫妻二人,希律·安提帕和希罗底·亚基帕,佩着同样华贵的权杖高坐殿堂之上。希罗底在银莲花编织的彩带丛中,头戴一顶亚述高冠,一缕缕鬈发披在朱红色的坎肩上面,坎肩下长袖低垂,在厅堂的石像兽之间酷似倚着双狮的伊南娜女神。
他昂首向这对狼狈为奸的男女发出质问,言辞之尖利,足以令撒旦本人仓皇失色地跌进硫磺狱火。被激怒的王后霍然起身,指着先知对殿上的持盾护卫怒喝道:“杀死这个疯子!”
两侧的侍卫立即亮出武器,动身向约翰逼近。希律王也站了起来:“谁敢动他!”
已经挥着盾斧冲到先知身边的两位侍卫互相眨了眨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双双转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整齐地迈步向后,站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你居然包庇这样一个男人?”希罗底王后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原本是她小叔的希律露出可称温文尔雅的笑容:“他是一位先知,为人高尚。我当然不会允许你伤害他。”
“他刚刚正在骂你。”他的记忆力奇佳的王后精准且冷酷地重复道。“他在骂你是羊头魔的儿子,路西法的奴仆,巴比伦的打杂佬,马其顿的赶车倌,罗马的落水狗,埃及的推粪虫,亚美尼亚的刽子手,耶路撒冷的窃国贼。我的丈夫,你什么时候成了一个聋子?”
“他在骂我吗?他当然没有骂我。”希律保持着坦荡的笑容,“他在说谁呢?他说的是卡帕多西亚的国王。”当着王后的面,国王悠然自得地说着,全不顾后者被气得发抖。
“他刚刚正在说你应当被万虫噬体而死。多么真挚的祝福啊,我亲爱的兄弟和丈夫。这是你新近发展出的爱好吗?”
希律王的笑容加深了。“卡帕多西亚的国王是个无耻的骗子,他被万虫噬体而死是很恰当的。我们的先知是一个很有眼力的男人,而且他诅咒了我的敌人。我应当赏赐他!”
希罗底王后狠狠剜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直接离开王座拂袖而去。她是个被诗人们形容为貌如沙仑百合与谷中玫瑰的女人,杀伐决断则从不次于自己的兄弟亚基帕一世。国王希律像阿特拉斯一样耸耸肩,而对于王后的怒火,王殿之下的人们没有一个胆敢阻拦。
希律对着妻子的背影笑道:“我应当赏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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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撒罗米公主刚刚从罗马返回故国。相比在被遗弃的迦勒底殿堂间嬉戏的年纪,她已经长大了一些,却也还尚未生出太多希律家子女的习气。她是爱跳舞的少女,也擅长骑术,后者尤其肖似她的母亲。
每一个清晨,她穿过那座有精美的阿拉伯喷泉的花园时,都会注意到父亲那位孤独的囚徒。约旦河上的圣者伫立在接骨木下,白衣之下的身躯形销骨立,一双绿色的眼睛有时投向天空,有时深深凝望着犹太僭主的女儿。某一天,她走上前去询问,先知是否知道自己将不免于死亡。而约翰回答说,为了追求真相,这是值得的。
“什么是真相?”
“真相是世界的真实面貌。凡人皆有一死,唯此永恒不灭。”
“那什么是世界?”
“一种幻觉。多数人沉迷其中,智者希求将之超越。”
“如何超越?”
“承受自身意志带来的后果,不管是荣誉还是悲剧。”
“意志被否定,又如何?”
“否定其否定,直至抵达否定世间根源的虚无终结。”
沉默。
“尤绪弗罗、柏拉图、斯多葛。”年幼的公主突然改变了脸色,“我父亲的土地像生长杂草一样盛产预言家和殉道者。你就是靠这些愚弄你的信徒吗,「先、知」?”
女孩向前逼近了一步,加快了语速:“那么,回答吧;真理是什么,它在这个世界可有标尺?你到底哪一点令我的父亲不满,以至于他频频把你送回这个逼仄的花园?所罗门神殿的祭司说,你将神灵视作烈火,为信仰而疯狂。看着我,约翰——”
那少女的眼神中没有一丝退避,“你的生命操之我手,你可有畏惧?我是希律大帝和米丽暗王后的孙女,”她说道,“我可如你的神子一般,手持圣血圣杯?法利赛人宣称天使存在,撒都该人(Sadducee)争吵摩西的律书;在他们的天堂里,你可有位置?你的血亲否认你为子,你的门徒否认你为师,你所不惜为之而死的,究竟是哪一种幻梦的影子?”
“公主。”先知约翰眼神坚定。“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你有智慧,甚或超出我之所有,故而唯一需要警惕的是因追求真理而沉溺于谬误。真理与幻象的偏差只有一步之遥,但是王权支配的法则之外还有更高的存在。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直视着女孩的眼睛,“弥赛亚正在海的另一端准备渡船。到那时,他和圣灵的火种将要令这片土地燃尽。假如能够看到世界背后的真实风景,并且有望在某一天,能够令每一个人看到我所看到的——那么我将不惜为此而死。”
沉默。“你不会看到那一天。”她说。
“说得对,公主。天父是残忍的,哪怕弥撒亚本人都不会被允许拥有看到那一天的机会。但那一天终究到来……秘密总会与某种隐匿的智慧相关联。也或许,上帝的审判,会在人类堕落到太过不堪入目之前就已降临。做好准备吧,无论如何,这将是属于你的世界。”
“或者你想说,属于我的幻觉?”
“也许吧。我们在梦想天堂,但最先也最容易接近的总会是地狱。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看到地狱不再是宗教信仰或者幻想,而是像房屋、石头和树木一样真实的东西。——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
沉默。
“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囚徒没有死亡的权利。为我争取吧,公主。”
何等的奇观啊,他想。在某一个世界,我终究也能够同希罗底的女儿达成和解。或许太早,又或许太迟了一些。
希律王朝的小公主啊,她的名字原本可以是米丽暗。有些夜晚,施洗者约翰会对着监牢中虚幻的死魂灵微笑。她的父母为何要将她唤作“莎乐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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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说,你们要在锡安吹角,在我圣山吹出大声。国中的居民都要发颤。因为耶和华的日子将到,已经临近。那日是黑暗、幽冥、密云、乌黑的日子。……他们前面如火烧灭,后面为火焰烧尽。他们的形状如马,奔跑如马兵,在山顶蹦跳的响声如车辆的响声,又为火焰烧碎的响声……”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从这种角度来看,希律王和希罗底王后,无疑都是深深爱着他们的女儿的。只不过,曾经的他,那个在沙漠中苦修、以蝗虫与野蜜为食,又在天启降临后日日夜夜在约旦河岸为信徒施洗的圣者,并不理解希律的疯狂可以同马加比的圣血混合出怎样的怪物。
施洗者约翰有时会在幻象中看到同一座监牢的狱友。那位出身阿拉伯贵胄阿瑞塔斯的王后,希律安提帕抛弃了的前妻,在受尽折磨之后被族人的军队救出;而那位曾经的以土买和加略国王,被自己的妻子与亲弟弟被在水牢中关押了十二年,最后因为生命力过于顽强,只得派人将他绞死。
这两位可怜的囚徒分别是国王的前妻和王后的前夫,二人的经历如镜面般对称,各自悲惨到足以比肩上一代疯狂的希律大帝刀下那些高贵无辜的冤魂。而滑稽的是,他们二人都曾单独被传说为撒罗米公主的生母和生父。
幻象中的亡灵不时出没,有时在梦中,有时像灵火漂浮在昏暗的牢狱墙壁之间。终于有一天,他知晓自己时日将近——年幼的公主以她特有的残忍方式向他道别之后,同一个夜晚,他透过监牢的石墙看到希律在生日宴请罗马使节的庆典,看到他与妻子的充满辩证和修辞的争执,看到少女莎乐美披裹层层金纱的舞蹈轻盈如浅海上升的水泡。
他看到那个女孩单膝跪在庭前向母亲微笑,然后在月光照耀中霍然站起、以高昂而激越的声音向被她称为“叔王”的父亲宣告:“请给我,施洗者约翰的头颅。”
一阵惊骇恐怖的低语掠过大厅。然后,惊愕的人群中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在那之后,无论是王后希罗底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取下丈夫的“处刑者指环”交于刽子手,还是国王希律向女儿提出的所有交换请求,他已经全都不再看得到了。凡人皆有一死,凡人皆须侍奉。我们要对死亡说些什么?正是今天。
人们相互蔑视又相互奉承。人们各自希望自己高于别人,又各自匍匐在别人面前。在刽子手的斧剑落下之前的一瞬,他的眼前闪过湖畔见到的白袍青年的身影。生于拿撒勒的人子,名为耶稣的弥赛亚啊,他会对我这个可悲的先行者说些什么呢。“凡地上之人,没有大过约翰的,而天堂之中他为最小”,抑或“他不是上帝的光,而是为光明作见证之人”?
但是,无论如何,我的头颅——终是将要落在那个孩子的手中了……
板斧劈落颈骨的声音宣告了约翰尘世路途的终结。刽子手的身影再次出现,这一次他的手中捧着一个染血的大银盘。他在王庭的台阶下半跪,将银盘献给莎乐美,希律王朝的公主,希罗底的女儿。
她轻盈地走上看台;片刻之后,少女越过母亲,将它捧上了为王的父亲的高桌。国王怔怔地看着,两颊挂着泪珠。
一阵阵寒风倏地穿过希律王宴会的王庭,客人们各自呆坐在椅子中,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栗不停。奢华坐席里的王公和贵妇们强作欢笑,竭力避开那血淋淋的惨象;然而被砍下的先知的头颅,在盘中睁着已变浑浊的眼珠,淌着鲜血,不可抵御地吸引着他们的视线。
莎乐美公主站在大厅中央,黑发金纱垂落,脸上飘过一丝几近无法察觉的笑容。只有她一个人没有颤抖,没有移开目光。恰恰相反,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曾几何时还是施洗者约翰的面容,深深地俯视着那现已受到死亡催眠符咒的、原本澄澈如浅绿色玻璃珠的眼睛。
某个客人似乎突然从惊愕痴呆中回过神来,忽地奔跑着逃出了大厅。可怜的罗马大使一阵颤抖,莫名其妙地跌下坐席开始呕吐。其他的客人们仿佛被唤醒了一般,急忙跟着那个人向外逃去,就像约翰那鲜血淋漓的头颅已成了某种追魂的恶灵。甚至包括她那在命运面前木然无力的父亲和片刻前还充满着胜利的欢愉的母亲。
只有莎乐美留了下来。少女在那里站了很长的时间,一动不动。然后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去取一柄锋利的匕首。匕首还未出鞘,她就黑暗中听到了先知的声音:
“这将是属于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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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动摇了。
匕首从她的手里落下,犹如水滴落入海中。她记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沉默的约翰时,那个想问而终究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死亡之后,吾师,你将往何处去 (Quo vadis, Domine)”。
约翰已死,而她得到了什么呢?某些哲理,或者是某些箴言?譬如一个人的死亡只能确证而非否定他的生活;又或者,约翰所说的人只有一死是一种错误——因为没有人仅仅为自己而死去。
所有的世界,人都只是为他人死亡。而为了他人,一个人可以死无数次。
我的确曾经默许先知约翰与他同死。名为莎乐美的犹太公主在手稿中记录。但是既然他现在已经不复存在,我是否依旧持有这一誓言?在吾和虚无之间的契约,为虚无之物承担义务的荒谬性,可否消解依照对方意志而赋予死亡的愧疚?——如果选择自杀能够赢得荣耀,如果自杀能够令我为某种我所不该感到愧疚的事情、消逝愧疚一如拒绝赋予死亡本身消逝愧疚之少——
稍后,少女在静默中返回了约翰头颅陈列的宴会厅。客人们早已全数离去,或者说作鸟兽散;但是此时的大厅里,愈来愈暗的烛光之下还有一个活人的影子。迦勒底帝国的伯沙撒王、生于耶路撒冷的希律·安提帕,在烛台缭绕中独自一人地坐在宴会时的尊贵席位上。他两手捧着脑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先知被砍下的头颅,口中喃喃地祈祷着。死者的眼珠和他呆滞的眼球透过睫毛对视着,似乎在互相示意着什么。泪水在国王的脸上划下痕迹,映着幽幽的烛光。
王室的父女两人出于偶然地对视,然后又双双移开目光。莎乐美低下头,无声地检视银盘中的头颅:锐利的刀锋自上而下,一直砍到了牙床骨;半垂下的眼皮像贝壳一样苍白。嘴角保持着痉挛的姿态,淡色的胡须上沾满了血,血液已经凝结。未能知觉的某个瞬间,少女心中感到一丝尖锐的刺痛。
而她的父亲痛苦地开口说:“萨洛米,萨洛米。我的女儿。看看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
约翰不是死于被他自己的宗教视作罪恶的自杀,但他的死亡也不能够称得上安详。假使我现在召来刽子手,将那把匕首插入那人的喉咙,又或直接拔出殿中马加比时代的宝剑,斩向我的如同后世油画中哀悼基督般虚伪的父王——我会因此而得以感到更多的慰藉吗?
正如我早已失去了的父亲。她想。又或是刚刚失去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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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是一切时间与空间汇流沉淀之地。多年之后,有些获得了“神秘”和“灵知”认可的人类,会这样说。
华美的诗篇会歌颂希罗底,因她是何等决绝的蛇蝎美人。海因里希·海涅歌颂她在仲夏夜节时共三女神并辔骑行的英姿,“高捧烈焰红心的夜游夫人希罗底啊”,她会轻笑把玩着从未得到的爱人的头颅,带领着她骑着虎豹的魔女部属们,轻盈穿过静夜中的蛛网小巷,向亡灵世界宣告爱情的狂热。(*)阿瓦隆的丰饶女神和纯洁清冷的罗马月神,在惊才绝丽的犹太王后身后变得柔弱而凡庸,仿佛人间褪色的雕像映衬着一抹鲜明的艳色。而诗人在狂想中呼喊:
“是的,我爱你!我知悉,
从我心灵的战栗。
我爱你,你已死的犹太女子,
甚于爱那位希腊女神,
甚于爱那位北国仙子!”
那么,被杀害的先知,施洗者约翰呢?后世的历史长久如河川,自然有易于感动的人会为他的遭遇哭泣。尽管更多的足以知晓历史和徜徉艺术的人们,会将目光集中于因仇恨而生爱欲的王后,因舞蹈而引华章的公主,以及圣者的头颅被放在银盘上交予少女那一个特殊的时刻。奥斯卡·王尔德,他的唯美主义和剧本《莎乐美》超过了来洛尼亚清淡的哲学、纪伯伦优美的恋歌、新约福音和犹太古史的只言片语、以及卡瓦菲斯的短诗,以年幼舞蹈者为爱情的演绎蓝本,终究因他而最多地为人所知。
他笔下的约翰相较圣洁,更多的是冷漠和愚钝;很显然,作为客体和他者的圣徒,并非作家着意渲染的支点。但是,同样是王尔德,曾经为写过《夜莺颂》而又英年早逝的前辈,约翰·济慈,写过这样的一首悼诗:
“摆脱了尘世的不公和自身的痛苦,
他最终安息在上帝的蓝色帏幕下:
在生命与爱初绽的时刻被夺走生命,
殉难的烈士中最年轻者被安放此地。”
以及,因同名为“约翰”的十四行诗人那句注明的墓志铭,年轻的王尔德曾这样歌颂:
“你的名字写在水上——将屹立不倒:
我辈的泪水将使你的遗芳长绿。”
————————————————
——或者,是这样吗?
在施洗者死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当囚徒已准备好再次沉浸于上帝的幻象,当卫兵和狱卒三三两两散去、而夜色重归于沉寂之时,他听到隔着栏杆的天井上方有声音向他说道:“圣诞快乐,施洗者约翰先生。”
“什么?”那时的他近乎疲惫地昂起头,问道。“不信神的女儿。这是某种讽刺吗?”
“圣诞快乐。”以色列国家的公主重复了一遍,“施洗者约翰先生。犹太人不信基督,我没有其他祝福可以给你,但这一个总归是你应得的。”
他迷惑了很久,然后想到,这一天应当是临近十二月末的日子。大约,是快要到他那位生于拿撒勒的表弟的生日了。
————————————2023/06/21————————————————
修改部分过场描述,及约翰和莎乐美的辩论(对线)过程。
增加结尾(感觉不点题还是不行)。
——————————2020-02-17 15:50:03————————————
因为近期看《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战场上的快乐圣诞》的电影和书,突然就,想到了约翰和莎乐美,于是想写点东西。以及终于玩了FGO而且打到第七章,感觉……弓凛和静谧小天使以及FGO贤王让我回坑了(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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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回来加注释吧。写的时候想了很多,不过也能看的出来最终cp非常迷惑。再一个原因,也是感觉约翰在各种文学作品里成为(1)给耶稣当背景板的暴躁老哥,(2)被希律一家三口轮番抢人头的对象,实在有点惨。当然了,好吧,我的设定里也惨。不过还是尽量取一个比较冷静的约翰出现。
因为作者实在不懂人心(阿斯伯格!),写出来的人物关系上,女主对约翰大体上算是走Merciful Killing的路子。参照比较多的是《关于来洛尼亚王国的十三个童话故事》里《撒罗米,或曰人皆有一死》一章中的约莎(字面意义)师生友情向、或者说“虚无主义切腹介错向”;在此之外,有参照或者说受影响的是福楼拜的《希罗底》中对王后和舞蹈之后呈上头颅的描述。撒罗米/莎乐美在这里是个自我意识强烈,对于自己的家族有不满和恨意、对于约翰关注且存在移情,但是不算爱慕的小女孩形象。
希律和希罗底这对夫妻对于约翰的态度比较模糊,但是各自有着很强烈的情绪。他们是两个残忍且道德标准自发低下,且有很强权力欲的人物。对于约翰是否存在比较温柔的情感,大概自由心证吧,不过希罗底是明确且果断地不惜代价希望约翰被杀死,而希律王在清晰知晓这一点的同时坚定地希望不要杀他、能让约翰活下去。
有参照、引用或受到影响的,包括尼可斯·卡山札基的《基督的最后诱惑》,音乐剧(英文版和瑞典版)《万世巨星耶稣基督》,柯拉柯夫斯基的《关于来洛尼亚王国的十三个童话故事》,纪伯伦的《莎乐美对一位女友唱的歌》,古斯塔夫·福楼拜的《希罗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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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还在坑里的小伙伴大概比较想看战场后续,但是……(又是番外!_(:з」∠)_。不好意思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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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番外rry Christmas, Mr. Bapt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