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街的卖粉风波彻底平息后,稻垣难得告假在家休养,没去上学,而梅雨季依旧绵延。顶着一场薄雨来见她的人是梅宫,她开门对上那张无论晴雨都灿烂如斯的笑脸,意识到自己在酒吧街受伤的事终究没瞒住。
“这是琴叶托我带的慰问品——”
梅宫放下手工烘焙的点心,又兴高采烈地转手捧出一盆翠绿的菜苗。
“锵锵——还有我从天台带下来的蔬菜!”
“别把那种东西放我家里!!”——遭到了稻垣的极力反对。
梅宫大为不满:“有什么关系,小稻家里根本没有绿叶植物嘛!”“观赏植物和盆栽蔬菜是两种东西,不要混为一谈。”稻垣头疼不已。
纤细、羸弱的植株,需要多少悉心照料才能长起来,稻垣深谙个中事理。她不像梅宫,每天都散发着无尽热量,能关照的人和事终究有限。
“防风铃天台种植家,我没那个闲心浇水施肥帮你照顾幼苗……枯死了我可不管。”
梅宫直直盯了她一会儿,粲然一笑:“小稻你啊,还是老样子,口是心非。”
“……说什么呢?”
“小稻不是有在好好帮我照顾幼苗吗?”梅宫无视稻垣满脸嫌弃,自顾自把那盆紫苏苗搬到了阳台上,“你帮一年级的弟弟们解决了很多麻烦吧——水壶和肥料我也带来了哦,总之先浇水吧!”
“别自说自话啊!”稻垣感到脑子里有根神经突突直跳,“行了,不就是想问酒吧街的事吗,搞这些有的没的!”
“嘿嘿。”“傻笑什么……”
“因为小稻在外面闯了祸从来不主动跟我讲的嘛。”梅宫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我没闯祸!”稻垣懒得反抗,由着他揉乱自己的头发,但拒不接受疑似小看她能耐的污蔑。
稻垣把处理酒吧街卖粉的前后经过简略叙述一遍,一边看着梅宫忙前忙后给盆栽紫苏施肥。
“谢谢你啊,小稻。”
“谢什么……”
“不管是答应我和一年级的孩子好好相处,还是帮我操心街区还有周边的各种各样的事。”
屋外绵密的雨幕映照在梅宫湛蓝的虹膜上,他眼角垂下,流光易逝——旁人常感慨、也折服于梅宫一颇具感染力的笑容,唯有稻垣唏嘘防风铃总长长了一双天与人宜的眼睛,仿佛好事总在他的凝望里发生,希望和幸福的萌芽都被他见证。
对此,她的回应堪称冷淡:“没什么……一直都这样,我习惯了。”
“呀……总觉得,小稻变得温柔了呢。”梅宫鼓了鼓腮帮,感慨道。“不好吗?”稻垣反问,“以前不都说我脾气差。”
“好还是不好很难断论啊——”梅宫拨了拨紫苏挺拔的叶尖,“虽然温柔的小稻也很好,但如果小稻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磨掉了棱角和锋芒,我这个哥哥可是会伤心的哦。”
梅宫的话令她不期然回想起三春泷的叹息。她说,生活似乎让她磨损得厉害。
可是,磨损她的真的是生活本身吗?
稻垣移开目光,升起点一支薄荷烟的冲动,忍了又忍,倍感烦躁悒郁——是雨季时节容易催生的情绪,在此之前,她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心情也会被天气和湿度左右。
“那我们来聊件旧事吧,梅。”
她在梅宫身边蹲下来,感到开口重述过去往往需要莫大的勇气,而除了梅宫身边,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寻求这份力量。
“那年冬天,害我受伤的不是梶。”
她介入第一时间就把梶放倒了,之后只能靠自己勉强应付,一对一的话肯定不会输,但对方人多势众,她的体力也支撑不了太久,最后断了三根肋骨,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脏器受损——勉强也在预计的范围内。
“嗯——”面对这个唐突、没有上下文的开头,梅宫皱眉沉思,抛出了一个漫长的鼻音,“我知道。”
“……你知道?”稻垣愣了一下,狐疑道,“你知道什么?”
“发生了什么我是完全不知道啦——”梅宫摊了摊手,“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梶都不可能伤害小稻,我相信的是这一点哦。”
“那你倒是替我开导开导他,别让他钻牛角尖啊!”稻垣气得原地起身踢了一脚梅宫小腿,“梶为这事背负了多少心理压力啊!”
梅宫一声痛呼,五官纠结在一起:“毕竟小稻自己都没有否认嘛!”
稻垣深吸一口气,又没了脾气。她心里清楚这事根本怪不到梅宫身上。
“为了保护某个人的感情——”稻垣望着雀鸟飞离、孤零零横过天空的电线出神,“出于这样的考虑,我选择保持沉默,没有说出真相。
“可是那个人告诉我,很多事情很多选择,没有得到好的结果,不代表它是错的。
“我突然发现,那个人或许完全承担得起我想象中揭穿真相的后果。是我自做主张、多此一举了……于是我忍不住反思,我是不是把他人的感情想得太脆弱了呢?
“反过来想,脆弱的搞不好是我自己才对。害怕做错选择、害怕把感情倾注在错误的人身上的人其实是我啊。是我傲慢又懦弱,自诩了解别人,却轻视了他人的心,所以自食恶果。”
梅宫盯着被雨水浇湿的地面,眨眨眼睛,爽朗一笑:“小稻爱着三春姐呢。”
稻垣两眼一闭,靠在梅宫身侧,放弃挣扎。
她说,或许吧,我像爱你一样爱她。
人和人的交流本来就是一门驳杂又繁复的学问。梅宫一贯认为不良少年打架斗殴也是对话沟通的方式;而在年少时就已经历丧家之痛的他更明白,爱是人类能实现的最高层级的交流,它超越了所有形式,同时具有贯穿永恒和现实的能量。
名为梅宫一的少年一度因至亲的沦丧而坠入深渊,一心寻死,后又因确认了自身就是双亲爱的遗存而自生死一线上徒步折返。
那段漫长而又终结于一瞬的旅程让他明白,爱是需要锻炼的能力。人与人之间天生长有藩篱和障壁,要实现互相理解何其困难,连建立最基本的“对话”都要使出全力,爱与所爱更是充满矛盾和摩擦的关系。
被爱难以自知,去爱也未必得到善果。
可不论如何,选择爱的人最有勇气。
因双亲的爱而得以留存在人世的梅宫揽着视作亲人的妹妹的肩膀,笃定地说,小稻才不懦弱呢,小稻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子啦。
梅宫永远不会忘记她更年幼时的那个夜晚,高倍率雀庄那间密不透风的逼仄牌室里,鬼神曾在她稚嫩的面孔上以隐秘的姿态无声降临。
五次半庄,对应眼、肺、肝、肾、心,黑市上具有买卖价值的五种器官——五次半庄各自结算时,她若没有成为1位,就要失去对应的器官。
前四次半庄她都以1位得胜告终,但不代表在第五次半庄她就和死亡保持了安全距离。
东2局,稻垣被过庄后,上下家的操作越发无所顾忌,不断地喂牌送和,点棒渐渐被归集到一家手里;到了南4局All Last,她和坐庄对家的分差将近60000分——这已和死刑相差无几,要想逆袭1位,至少要做出役满牌直击庄家才行。
梅宫清楚地看见,稻垣的衬衫已经被汗湿透,贴附在她薄而瘦弱的背上,两片腰窝和脊骨的走势清晰可见。
像是为了彻底击溃稻垣的心理防线,到了晚巡,两家立直,一家默听埋伏,叫听的牌有五张之多,牌山存量至少七枚,陷她于天罗地网,每过一巡,她就离死更近一步。
在牌桌旁监督观战的老会长,三春泷咲良的父亲也不免沉了脸色。他的低喃像淹过防波堤的浪潮,吞没了梅宫的呼吸。
“要是没有奇迹降临,就只能准备送这孩子上路了。”
梅宫当即就要起身,被三春泷一把按住。
“人在这里就要遵守这个世界的规矩,赌局没有结束,外人不得干涉。”
“三春姐……!”
“梅宫君,你要相信她。”三春泷死死扣着梅宫的肩膀,“不梦难道是抱着随随便便的态度坐在这张桌子上的吗?”
正说着,稻垣摸到关键牌听牌了:三索、六索、八索的三副刻子,北风和四索的两组对子——混一色对对和三暗刻的北风四索双碰,已是跳满的大牌,自摸就是役满四暗刻,但要在终局逆1,不管捉炮还是自摸,打点都还不够,只能立直报听去赌里宝牌同时直击庄家;此外,索子牌也快被抓完了,客观而言,这副手牌最后变成死听的可能性很大。
又一巡,稻垣摸进了一张三索——那是上家要和的牌!梅宫和三春泷都僵住了。
要避免放铳就得开暗杠,可是在庄家和上家同时报听的情况下,开杠增加宝牌和不开杠硬冲生张的风险都很高,一般人怕是没有勇气和魄力在这种关头开杠——
“杠。”
没想到,稻垣一秒都没有犹豫,直接开出三索暗杠。
岭上牌到手,孤张发——不管怎么看都很难留在手上,可她分明被蒙着眼睛,却像洞悉了全局一般,果断扣下,转手拆掉北风对子——梅宫目瞪口呆,稻垣在这种形势下退听了,难道要看役满绿一色?更恐怖的是,她想也没想,起手就将极其危险的生牌北风冲进了牌河,看得三春泷都倒抽一口凉气。
拒听混一色三暗刻对对和,改做绿一色四暗刻——先不论四索能不能抓上来,牌河里,发已出现两枚了,牌山存量仅剩一枚,这牌能和得了吗?也太乱来了!
可是稻垣没有退路。
北风落在桌面上,看得三家都不怀好意地笑出声:“小妹妹,你觉得这张能过吗?”
“能过。”她竭力克制,然而语尾细微的颤抖还是暴露无疑。
她牙关一咬:“一定能过……因为,风在往我这里吹。”
牌室里浓密厚重的空气骤然间变得凶险万分。
北风过了,没有放铳,这意味着稻垣手里多出一张安全牌,又能存活一巡。梅宫和三春泷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老会长突然嘀咕了一句,风向变了。
那一手三索暗杠无形中改变了牌局运势的流向。果不其然,下一巡,四索进张,稻垣继续切北风,没有选择报听。
绿一色四暗刻地狱单骑,听绝张字牌——三春泷不禁低喃:“真是疯了……”
和牌只需要最后一张,但能不能赢仍有变数。看着稻垣手切两枚北风的操作,三家面露狐疑,彼此交换眼神,达成共识:接下来,默听家只要抓到任意一家的炮张,就立即送和结束这局;届时,无论前四个半庄她赢了多少,她都有命赚没命拿——这小姑娘死定了。
最后一次摸牌机会。梅宫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再次看到生死一线就在眼前,而稻垣孤零零地伫立在那界线上。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将妹妹从那里带回来。
最后一摸,绝张四索被抓了上来。
蓦然间,梅宫看见稻垣回过头来——他这才发现,妹妹面对的并非死亡的深渊,而是神鬼噤声的禁域。她只要往前半步——只要抛弃理性、放弃人性,就能抵达普通人终其一生无法企及的境界。
可她回头了。
她以人类之身回避了鬼神的注目,遥望自己的兄长。
“四索杠。”稻垣再次开出暗杠。
她把手伸向岭上牌——她最后的希望,袖子下露出一截枯枝般的腕骨,摸牌后骤然拉回,气势逼人譬如悬河注火。
绝张发被重重拍在桌面上,梅宫和三春泷都站了起来——自摸了!
“岭上自摸。”
稻垣就像弥留之际的人散了最后一口气,精疲力尽一头栽倒在牌桌上,几近失去意识。她摸索着将次序混乱的手牌推倒,眼罩脱落,眼睑翕动间,冷绿的双眸蒙了雾,目光涣散开来。
“绿一色四暗刻单骑……庄家48000,闲家24000。”
梅宫见证了那不啻逆天改命的96000分三倍役满,比她12岁时的十三面国士更加奇崛瑰丽,同时也险些被那鬼神域之外的半步压垮。
他冒着黎明时分的冷风冷雨,将他的妹妹带回了养护设施,并且和她爆发了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争吵。梶和柊是不会理解的,因为他们并未身处那一夜,他们没有切身体验——唯有梅宫真正体会过那种恐惧:他曾在那一瞬,那一念之间,在某种幽微难明的意义上差一点失去稻垣。那种恐惧令坚韧如梅宫这样的人都无法再承受第二次。
究竟是多么顽强的心性和疯狂的勇气能让他的妹妹不顾一切抵达神境,又是怎样的清醒和留恋让她在神境之外甘愿止步不前,孤身回返。
而今梅宫终于明白,稻垣其实和他是一样的。
没有堕入死亡,没有成为怪物。
在那一线上,他们都是被爱留在了人世间。
隐藏男主保送上桌(
姐还没能走到赤木茂的境界是因为她不是出于私欲去搏命的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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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半步鬼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