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神庙后,艾薇被大祭司带走,安珀被当作是她带来的侍女,留在外面的走廊上。
熏香混着药草味盘旋在廊柱间。一名年迈的女祭司捧着药臼走近,臼中捣碎的是安珀在现代实验室常见的金盏花。看见那些橙黄花瓣被碾成泥时,就像看见培养皿里的植物标本。
“阿米拉小姐?你的眼神像在辨认毒药。”
少年的嗓音惊得安珀一颤。冬不知何时出现在回廊转角,袖口残留着淡红水渍,像是刚洗净的血迹。
她将受伤的腿藏进暗处:“只是...想起家乡的草药。”
在冬的示意下,年迈女祭司恭敬地朝他一拜便退了出去。冬屈膝蹲下,得到默许后掀开她染血的裙裾,手指在伤口边缘按压的力度精准如解剖钳,“五日前划伤的?”
“你怎么……”安珀咽下惊呼,那确实是她穿越当天,在沙漠岩石间被荆棘划破小腿的日子。记忆里沙尘混着血珠渗入伤口的刺痛感,突然与眼前少年指尖的微凉触感重叠。
“根据化脓程度……”冬从药臼舀出花泥,“小姐每天有用盐水清洗吗?”
“古埃及人知道细菌感染?”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细菌?”冬敷药的动作微滞,“是指腐虫吗?”深胡桃色眸子锁住她的脸,“西奈山的牧羊人会这么称呼伤口里的邪灵。”
安珀摇摇头又点点头,指尖紧张得攥紧袖口。
“你不是本地人吗?你的长相不像埃及人。”
“不是。”下意识的否认差点让她咬住舌尖,“呃……我是……外国的商人之女,暂时寄宿在这里。”
“这样啊。”冬微微一顿,药香中混入他衣襟散发的铁锈味,“商队女孩也需要学习格斗术吗?”他袖口的淡红水渍此刻在火把下泛出暗红,像极了剑刃剐蹭皮肉的痕迹。
“……我学过防身术。”这是真话,只不过学的是二十一世纪的擒拿技巧。她曾在健身房的垫子上制服过模拟歹徒,此刻却要在三千年前的石廊里,用谎言包裹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
“‘英国’的商队……”开头的国家称谓一出,安珀心跳便漏了半拍,“也教人辨识埃及的荷鲁斯之眼?”
冬指尖沾着药汁,在石板上画出她在集市卖出的木盒纹样,突然凑近她的耳畔,“今早你盯着这个符号,瞳孔收缩了三次。”
安珀后颈发凉。原来集市梧桐树下他警惕的眼神并非错觉——从归还钱袋之前,他就已经在观察自己。
石壁火把突然迸溅火星。
“失礼了。”冬倏然后退,面上浮起温润笑意,仿佛刚才的追问只是幻觉,“艾薇殿下有请。”
安珀迟疑地将手指搭上他掌心,感受到他的掌心微微颤抖。他伸出的手掌带着温热,与刚才指尖的冰凉截然不同。
“为什么要救他?”冬忽又问起刚才的事,深胡桃色眼眸映出她瞬间的慌乱,“你知道,在埃及包庇希伯来人会触怒——”
“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安珀打断他,直视他的眼睛,“他不应该成为种族仇视的牺牲品。”
“——那如果他杀了人呢?”
突兀的问句让空气凝滞数秒。火光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将两人交叠的影子在石墙上扯成扭曲的蛛网。檐角铜铃发出破碎的颤响,却被更沉的寂静瞬间吞噬。安珀看见冬深胡桃色瞳孔中翻涌的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井,而自己捏着粗麻布角的指尖正在不受控制地发白。
“……”
沉默片刻后,她还是摇头,“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我宁愿相信他有理由。”
“可——”
“你也救了我。那个时候……”
她轻声道,“当你说‘我会不遗余力地保护你们’时——可曾计算过代价?”
冬瞳孔骤缩。他攥紧腰间系带,指腹划过磨损的边缘,那里还留着男孩挣扎时的抓痕。他想起自己被迫离开“母亲”的那天,那些凶狠的卫兵用长矛指着他的咽喉,矛锋锐利如少女现在的话语。火光中安珀看见他臂侧淡去的痕迹,与男孩手臂的伤痕何其相似。
行至拐角,他突然说:“阿米拉小姐,不知您是否听说过埃及的一个说法——传说,金盏花能治愈所有谎言留下的伤。”
安珀愣神之际,冬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安珀的黄金镯,镯身冰凉得异常。他挥灭火把,黑暗吞没了未尽的话语。
*
黑暗褪去之时,正厅内站着两个人。银发艾薇公主正被一个深棕发色的男子紧扣双肩,男子长衣上的太阳纹章在烛光下流转,那是只有法老才能佩戴的徽记。安珀突然想起博物馆展柜里的拉美西斯二世雕像,胸腔莫名发紧。
“陛下,冬参见。”冬先一步跪下,用余光示意安珀照做。安珀乖乖跪下双膝,眼睛却偷偷抬起来好奇地打量二人。
只见艾薇抬起来的眸子充满无辜般的不解,说出的话轻得像叹息:“陛下,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吗?”
被称作陛下的男子仿佛猛然惊醒一般,顿了顿,才慢慢地松开扣住她肩膀的宽厚手掌,在她肩膀两侧缓缓握成拳,停留一会儿后,倏地收回了。
“怎么了?”他离开艾薇几步,看着冬。
“结束了。”
“嗯。”男子的回复很平淡,仿佛早就知道发生什么,“起来吧。”他的目光快速掠过冬身后的安珀,双目交接的那一刹,仿佛看到眼前的男子微微挑眉,安珀连忙把头低下。男子倒也没有进一步的反应,随即跟着祭司离开了。
“刚才那个陛下是哪位人物?”为了印证猜测,安珀偷偷地拉了一下冬垂下来的衣角。冬的脸莫名泛红,轻轻将她手中的布料抽出来,低声而温和地解释:“那是拉美西斯二世陛下……”
果真是。古埃及王朝最后一个繁盛时期的统领者,有几百个妻子、一百来个子女,传说中骁勇善战的**老——拉美西斯二世,就这样活生生地在眼前出现,这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她还沉浸在震撼间,冬已拉着她站起,然后迎上艾薇,关切地问:“殿下,不要请医官为您包扎一下手臂的伤吗?”他指的是艾薇小臂上那道剑伤,干涸的血迹印在肘弯。
艾薇随意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臂,挥挥胳膊:“没事,我的愈合能力很强,伤的也并不重……倒是你们,有没有受伤?没有关系吗?一切都顺利吗?”
冬腼腆地后退一步,洁白的面孔染上几分红晕:“没……没事的……但是如果您不包扎一下的话,就算是您救下的小孩子也会觉得难过的。不管如何……请包扎一下。”
艾薇一怔,忽然笑了出来。冬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脸反而更红了。
“冬说得也是,殿下,您的伤口需要及时处理,古埃及……我是说,金属兵器可能会给伤口带来毒素。”
安珀咳嗽一声微笑着解围,从应声前来的医官托盘中取出草药和药布。刚才她摸向腰间时,才发觉这场穿越打乱了她常带急救包的习惯,她的旅行包里还有消毒酒精和碘伏棉签,可惜包不在这里。
“你懂医学?”艾薇歪头看她。
“这是……在家乡学的医学知识。”
“刚好,我有问题想问你。”
冬的视线纳闷地在她们中间来回,艾薇瞄到他的神情,有点忍俊不禁——就像刚才的这个女孩,明明都是年轻的孩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有时候却会作出一副老成的样子。
就和妹妹安珀一样。艾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银饰,那动作与安珀紧张时转笔的习惯惊人地相似。
一模一样的相貌,一模一样的口音,一模一样的神态,还有蛇形黄金镯……
是巧合,转世吗?还是真实的“她”呢?
阳光透过石窗棂洒在艾薇的银发上,她将金盏花推到安珀面前:“你之前说你的家乡叫英国?那边也有这种花吗?”
“是……在那边,我们学医时,也将它作为常见的草药成分。”
艾薇的指尖覆上她腕间的黄金镯:“这个镯子……”
话音未落,镯身突然发烫,两人同时缩手,艾薇的灰眸映出奇异的光泽。镯身上的红色蛇眼正在隐隐发光,像活物般转动。
*
第二天,冬出现在茅屋外时,晨雾还未散尽。
他倚着拴骆驼的木桩,抛接一枚青铜币。当安珀端着水瓮出来,硬币正巧滚到她脚边。顺着方向看到冬的面容时,她明显吃了一惊。他左眼下方似乎新添了块淤青,像被钝器击中过,却被他用赭石粉巧妙地遮掩了大半。
“奉艾薇殿下之命……宫里缺个懂草药的侍女。”冬弯腰的样子像个恭敬的仆从。
他停了一下,见安珀踌躇着抓住裙摆。
古埃及能进王宫的待遇是很不错的,王宫的侍女一般都是贵族家的女儿。于是卡莫一家对着冬千恩万谢,又拉着安珀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看来这六天时间真让他们把安珀当家人了,阿斯莫和哈比抱住她的小腿不肯撒手,告别时塔文蒂亚甚至眼圈泛红。
“好啦,好啦,”卡莫率先抱起自己的儿子们,又搂过塔文蒂亚,“阿米拉又不是不回来。”
“自由身的侍女可以定时回来探望家人的。”冬在一旁温和地微笑。
马车载着两人驶过市集时,冬递来一卷亚麻布,又背过身去,耳尖有些许粉红。
“侍女不能穿染血的衣裳,阿米拉小姐在进宫之前换上吧。”
布料上还残留着皂角的清香,显然被仔细清洗过,边缘甚至缝着细密的针脚。冬袖口露出的绷带渗着血,显然是匆忙包扎的。安珀扫过视线时,冬忽然说:“金盏花需与蜂蜜调和方能祛腐。”声音混在驼铃里,“艾薇殿下今早嘱咐的。”
安珀系衣带的手一顿。她曾跟艾薇姐提过这个民间方法。
王宫侧门的卫兵验过冬的狮首铜符时,狐疑的目光落在她腕间的黄金镯上,那玩意看起来像是贵族的饰品。通过大门后,为保险起见,安珀还是摘下了镯子塞进随身包裹里。
晨祷的吟诵正从卡纳克神庙方向飘来,绘满生命之钥纹样的回廊深处,医宫正在研磨河马齿粉。见安珀捧着莳萝籽进来,老医师敲了敲莎草纸卷轴:“把《疼痛之书》第42章念一遍。”
安珀汗涔涔地跪坐在芦苇席上。虽然在现代看过不少古西亚文字笔记,加上有译注的《亡灵书》,她勉强算是能看懂一些古代字体,但要让她全文翻译还是太困难了吧。
然而老医师态度坚决,安珀只好小心翼翼地借着天窗漏下的晨光辨认象形文字:“若遇刀剑伤……”她为自己脱口而出的顺畅愣了一下——这些原本看不懂的符号像音符一样跳跃、旋转,最后莫名组成了一篇她可以看懂的内容,“……取新鲜无花果……与啤酒调和…….”
“你认识象形文字?”艾薇不知何时出现,银发灰眸显得格外清亮。她趁老医官走开的间隙随手翻开《埃德温·史密斯外科手稿》的复制卷轴,指腹按在某个段落:“这段……”
安珀本想解释自己只是略懂一二,但她突然看见了一句话。
“开颅创口需要胡蜂蜡封闭?”说完她才惊觉失言。公元前十三世纪的外科手术竟已发展到开颅治疗,这是她在现代博物馆都未曾见过的细节。
艾薇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指尖在卷轴上的符号上轻点。
*
宫内的日子倒也平静,暂时没有安珀想象中的尔虞我诈。艾薇殿下既是王室的公主,也是卡尔纳克神庙的女祭司,近日被要求嫁往古实,因此她身边的侍从都十分忙碌——这些是冬告诉她的。即便如此,安珀感觉艾薇作为公主拥有的仆从也太少了,内殿负责侍奉她的,好像就自己一个人呢。
说来冬其实也有点奇怪。艾薇殿下休息的时候,他就不见人影了,也不知道去做什么,很迟才回来。不过每次他要走时,都会塞给安珀一张符令,相当于王宫里的通行令。
在王宫中走动时,安珀偶尔会听到身边人的风言风语:据说艾薇公主的母亲是塞提一世的情人,先王去世当晚,她的母亲便失踪了。从此艾薇被当成魔鬼的后代,一直备受偏见。
艾薇公主或许是因为不受待见,才被指派嫁给古实的国王。古实即现今的努比亚,那里可谓是这个时期的蛮夷之地。想到这里,安珀心里不由对这个公主产生了一丝同情。
但她很快发现,公主似乎根本没把远嫁和亲这回事放在心上,反而好像更在意如何找到那传说中的秘宝——荷鲁斯之眼。当时她从卡莫一家的摊位买下那个纹着荷鲁斯之眼的小盒子,也是这个用意。
艾薇公主很少使唤别人,甚至在更衣时自己伸长了脚去勾鞋——发觉这一点不合常理,还是因为每次艾薇勾鞋,安珀都能看到冬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一开始为了维护公主的形象,他还说“这些事情可以让侍女来做”,可艾薇公主非但没让安珀做事,还总饶有兴趣地跟她聊东聊西,比如荷鲁斯之眼,比如她的医药知识和远方的家人。
说是进宫服侍公主,安珀却觉得,自己待在她身边,反而闲得有些无聊。
直到一天上午,安珀看到拉美西斯带着一行人从长廊匆匆经过。
第一眼看到他的面容时,安珀竟然愣了一瞬——深棕头发配着线条分明的脸型,一双几近金色的琥珀双瞳——没想到这人长得还挺好看。
“放肆!见到陛下还不行礼!”
一个跟在法老身后、留着山羊胡的佝偻老头突然大喊一声,吓得安珀一个激灵。她看着那老头夸张地高举手臂又弯下腰去,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跪了下来:“拜见陛下。”
“抬头。”
权杖挑起她下颌时,安珀看见拉美西斯颈间项链的反光。传说中的征服者握杖的肌肉仍如神庙壁画般虬结。
“你是艾薇的侍女?”他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孩。
三天前,当他从冬的狮首铜符上得知艾薇身边多了个“异邦侍女”时,胸腔里腾起的不是好奇,而是某种被冒犯的愠怒。身为法老,竟要通过近侍密报,才知道令人厌恶的妹妹有个新来的侍女,能读象形文字、懂外科缝合,像一枚突然嵌入他棋盘的暗子。
对艾薇的迷茫和怀疑再次织成密网,弥天大雾般令他焦躁不安——
她究竟又要做什么?
“把《亡灵书》第17章抄三遍。”他的睫毛微微闪动一下,而后又恢复为面无表情,“既然识字,就该知道不合礼仪的代价。”
……哈?
冬匆匆赶来时,安珀正一边腹诽着把拉美西斯骂了十遍,一边将研钵里的河马齿粉筛进陶罐。要不是怕触怒法老让自己丧命于古代,她早就跳起来和他理论了。
冬的深胡桃色眼眸扫过她被擦红的颈侧,突然抓起药杵扔向蒜臼。药杵砸在石臼上的声响惊飞了梁上的鸽子,蒜臼里的薄荷膏溅在他手背上。
“胡蜂蜡应该捣得更碎。”他说得咬牙切齿,手上却精准分出镇痛用的蓝睡莲剂量。当他把药膏拍在石台上时,安珀看见他臂膀新添的刀伤与旧疤重叠,那些交错的疤痕在阳光下呈现出银白色,仿佛能映照出战场上的刀光剑影。
“冬?你的……呃。我称错了吗?”
本想问问他的伤,但他好像在气头上。在这三千年前,一切都捉摸不定,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在这王宫丧命呢……她还是谨慎点比较好。
“不是因为你……”冬一怔,随即快步离开。他离开时,腰间的短刀不慎撞到药架,一瓶金盏花油摔在地上,琥珀色的汁液在石板上画出神之眼般的形状。
*
作为自由身侍女,安珀按例每周可出宫一次,探望曾收留她的卡莫一家。
这天她提着草药篮来到熟悉的茅屋前,却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推开门,只见两个常缠着她做游戏的男孩正蜷缩在草席上,小脸烧得通红,脖颈间布满细密的红疹。塔文蒂亚用湿布敷着他们的额头,掀开被子时,安珀看见男孩们腿上溃烂的伤口。
“昨天还好好的……”塔文蒂亚声音哽咽,“今早起来就发起高烧,身上还长了这些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汗味,与她在现代医院闻过的感染气息惊人地相似。卡莫颤抖着递来沾着呕吐物的亚麻布,上面隐约可见褐色的斑点——那是瘟疫初现的征兆。
安珀的心猛地一沉。现代医学史里记载,古埃及瘟疫常伴随高热、皮疹和化脓性伤口。她伸手覆上男孩的额头,触到皮肤下凸起的淋巴结,滚烫的温度让她指尖发颤。猛地,她想起冬说过的“腐虫”——难道那些被古埃及人视为邪灵的东西,此刻正在这两个孩子体内肆虐?
“快,把他们的衣物全部烧掉,用盐水清洗伤口!”安珀掀开医药篮,却发现里面只有金盏花和薄荷——这些草药在真正的病毒面前,恐怕杯水车薪。墙角的陶罐里泡着发黑的尼罗河河水,水面漂浮着藻类——这是病毒滋生的温床。
“把门窗封死,用醋擦拭所有器皿……”她颤抖着说,见卡莫一家露出忐忑的神情,心跳如鼓。
“我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相信我,但这看起来……是传染病……”
她望向王宫的方向,荷鲁斯神庙的尖顶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这场潜伏在尼罗河畔的灾难,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