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坐在床边,小手紧紧攥着布娃娃的铁十字勋章。
窗外,天还没完全亮,雪越下越大。
她听见楼下传来汽车燃气的声音,然后是沉重的皮靴踏上门廊的声响。
舒伦堡上校到了。
她的德语还不够好,但那些尖锐的、带着命令式语气的句子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
“搜查令,霍恩海姆少校。”
“任何非德意志血统的居民,必须登记。”
“听说你这里有个东方人?”
望舒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缩进被子里,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埃里希说过不要出声。
于是她死死咬住嘴唇,一动不动。
楼下,埃里希站在大厅中央,军装笔挺,面容冷峻。
卡尔靠在壁炉边。
舒伦堡上校,一个鹰钩鼻、眼神锐利的男人,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搜寻猎物。
“例行检查,少校。”舒伦堡露出一个假笑,“最近柏林不太平,我们得确保……纯净。”
埃里希的灰蓝色眼睛没有丝毫波动。他微微侧身,挡住楼梯的方向。
“例行检查?”埃里希的声线平稳,“我的别墅里只有现役军人和家属。您要找东方劳工,应该去码头区。”
“是啊,上校。”卡尔懒洋洋地说,“除非你对老兵的义眼也感兴趣?”
舒伦堡的嘴角抽了抽,显然不喜欢这个玩笑。
他的目光扫向二楼,“凡尔赛条约明确规定——”
“条约针对的是劳工输入,而非私人禁养。”埃里希面不改色的打断了他,“需要我给您普法吗,上校?”
“柏林不是南京,”舒伦堡脸色微变,压低声音,“这里的人会注意到她与众不同的眼睛。”
卡尔突然大笑:“上校该配副新眼镜了。我们小公主的眼睛多像...”他的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像巴伐利亚的琥珀。”
他还意有所指的碰了碰自己的义眼,“当然,如果上校坚持要检查视网膜色素层......”
舒伦堡的面颊抽动了一下。
他目光在埃里希和卡尔之间来回扫视,像是在权衡这场对峙的代价。
“文件我会核实,霍恩海姆少校。”舒伦堡冷冷地说,猛的合上公文包,“但愿你的女儿不会在某天夜里……走丢,少校。”
埃里希的左手无声搭在配枪上,指节已经泛白。
“不劳费心。”
“我的家,从不会丢东西。”
皮靴声渐渐远去,直到汽车的引擎声消失,埃里希才松开握抢的手。
他无名指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望舒数着自己的心跳,楼下的争吵声彻底消失,她听见汽车引擎远去的声音,然后是埃里希低沉的命令。
“她可以出来了。”
铜锁被施密特太太打开。
望舒立即光着脚丫跳下床,抱着那个布娃娃,轻轻推开房门。
走廊里,卡尔正倚在窗边抽烟,见她探头,咧嘴一笑:“警报解除,小公主。”
望舒小跑下楼,发现埃里希站在壁炉前,正往火焰里扔一份文件。
火舌卷过纸页,将舒伦堡的搜查令烧成灰烬。
他仍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线锋利得像刀刃,火焰给他的金发镀上了一层暗红色。
望舒犹豫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迈着小步子走到埃里希身旁,仰头看他。
“我……不是你的女儿。”她用还有些生涩的德语说道,每个音节都咬得很重。
埃里希的动作顿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睛终于垂下来看她。
他的目光像冰,可望舒固执地迎上去,小手攥紧了布娃娃。
“那你是什么?”他问,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
望舒抿了抿唇,突然踮起脚尖,把布娃娃塞进他手里。
“战利品。”她说,用的是他当初带她回来时的词。
壁炉里的火噼啪炸响了一瞬。
埃里希低头看着手里的布娃娃,沉默了很久,久到望舒以为他又要像往常一样,用一句“去背单词”打发她。
可最终,他只是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的发顶。
“去穿鞋。”他说,“地上凉。”
卡尔在一旁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望舒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点点头,转身跑上楼,木楼梯被她踩得咚咚响。
等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卡尔才懒洋洋地开口:“看来你的‘战利品’开始有自我意识了,少校。”
埃里希没有回答。他盯着壁炉里的余烬,火光在他眼底跳动。
“舒伦堡那边不会就这么算了...还有那小子...也是个麻烦...”卡尔收敛了笑意,不知道想到了谁,低声提醒。
“我知道。”埃里希的声音很冷,“所以从明天开始,她学德语的时间加倍。”
“为了让她更像德国人?”
“为了让她活下去。”
第二天清晨,施密特太太在琴房角落发现了睡着的望舒。
女孩怀里紧抱着德语词典,指尖还沾着墨水痕迹,昨夜埃里希那句"加倍学德语"的要求,被她用满文密密麻麻记在了手背上。
“小姐。”老管家轻拍她的肩,却被突然惊醒的望舒抓住手腕。
那双琥珀色眼睛里闪过的警觉,让见多识广的施密特太太都心头一颤。
“不...不好意思。”望舒突然反应过来,开始道歉。
“该下楼吃早饭了,小姐。”施密特太太提醒道。
望舒听到了楼下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她立即光着脚下楼。
“早安,小云雀。”卡尔突然从后面冒出来,吓得望舒差点摔下楼梯。
他今天换了副新领结,蓝得像他那只完好的眼睛。
“我、我不是云雀。”望舒用德语结结巴巴地说。
卡尔总是喜欢给人起称呼。
卡尔大笑:“那你是小松鼠?还是小兔子?”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蜂蜜蛋糕,“来,吃了它就能说流利的德语了。”
望舒刚要伸手,突然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
埃里希晨练回来了,军装外套上落满雪花,脸颊被寒风吹得发红。
他看到望舒光着的脚,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鞋子。”他只说了这一个词,但望舒已经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跑回房间去了。
早餐桌上,望舒发现自己的牛奶杯旁边多了一本图画书。
封面上画着柏林动物园的大象,毫无疑问,这是卡尔带给她的。
“今天我们去喂天鹅。”卡尔挤挤眼睛,“顺便教你骂人的德语,专门对付舒伦堡那种讨厌鬼。”
埃里希的咖啡杯重重地放回托盘:“她今天要学礼仪。”
“拜托,老兄,”卡尔翻了个白眼,“她才八岁,不是八十岁。”
望舒低头喝牛奶,悄悄观察着两个大人的争论。
她的德语还不够好,但能听懂“天鹅”和“公园”这样的词。当埃里希最终妥协时,她高兴得差点打翻杯子。
下午的公园银装素裹。
卡尔教望舒用面包屑喂天鹅,还告诉她每只天鹅的名字。
望舒最喜欢那只叫“雪花”的,因为它洁白无瑕,抬着高傲的脖子,非常漂亮。
“看好了,小不点。”卡尔突然站上长椅,对着湖面大喊:“你好!”
声音在冰面上回荡,惊起一群水鸟。
望舒咯咯笑着学他的样子,但她的声音太小了,像只害羞的小猫在叫。
卡尔把她举起来放在肩上:“再来一次!”这次她的声音清脆地传过湖面,连对岸的行人都回头张望。
回家的路上,望舒左手牵着卡尔,右手牵着埃里希。
她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给每棵挂着冰凌的树都起了名字。
埃里希虽然还是一脸严肃,但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了。
等回到公寓后,埃里希依旧强硬的命令望舒回房间复习单词。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客厅,埃里希将一份文件放在茶几上,推给坐在对面的卡尔。
“音乐老师?”卡尔挑眉,拿起那张印着烫金花体字的推荐信,“海因里希夫人?你认真的?那可是柏林最严苛的钢琴教师。”
“她需要系统的训练,”他淡淡道,“而不是每天在公园里疯跑。”
第二天,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宅邸门前。
海因里希夫人是个身材瘦高的女人,灰白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她走进客厅时,连施密特太太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
望舒站在楼梯口,小手攥着裙摆。
她昨晚已经停埃里希说了这件事,知道了这位夫人非常的严格。
“就是她?”海因里希夫人上下打量着望舒,语气里带着审视。
埃里希点头:“她的听力很好。”
夫人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音叉,轻轻敲击后放在钢琴上。
“唱出来。”她命令道。
望舒愣了一秒,随即跟着共鸣的音调轻轻哼唱。
她声音干净,每一个音准都分毫不差。
海因里希夫人的眉毛微微扬起。
“手。”她又说。
望舒伸出双手,夫人捏着她的手指检查,骨节、长度、柔韧度,像是在评估一件乐器。
“指腹太薄,”她最终宣布,“但可以练。”
埃里希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分。
课程从当天下午就开始了。
琴房门紧闭,里面不断传来严厉的纠正声:“手腕抬高!”“指节不要塌!”“再来一遍!”
卡尔坐在客厅里,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琴声,忍不住对埃里希抱怨:“这是在训练士兵还是教孩子弹琴?”
埃里希翻过一页军事报告,头也不抬:“她需要纪律。”
“她才八岁,”卡尔皱眉,“克劳迪娅八岁的时候,你父亲可没这么......”
钢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
卡尔立刻闭上了嘴。
傍晚,望舒才终于从琴房出来。
她的眼睛红红的,手指微微发抖,但背挺得笔直。
海因里希夫人随后从琴房出来,眼神中透露着一些赞赏。
“霍恩海姆小姐很努力。”
直到深夜,埃里希经过琴房时,发现门缝下透出一线灯光。
推开门,望舒正坐在钢琴前,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练习着白天的音阶。
她的动作很慢,但每一个音符都精准无误。
听到声响,她猛地回头,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我、我只是想再练一会儿......”她结结巴巴的解释。
埃里希走到她身边,坐下。
“像这样。”他罕见地示范了一个和弦,手掌悬空的姿势完美得无可挑剔。
望舒睁大眼睛,试着模仿他的动作。
“不对。”他纠正她的手腕角度,“再来。”
练习了几次之后,望舒已经能在琴键上流畅地弹出一段简单的旋律。
“明天,”埃里希在离开前说,“六点起床,晨跑。”
望舒愣住了:“可是......音乐课......”
“两者不冲突。”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如果你想学,就得付出代价。”
门关上后,望舒轻轻碰了碰琴键。
她知道,从今天起,那些在雪地里追天鹅的日子结束了。
但不知为什么,她并不觉得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