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在房间内,斑驳的光影跳跃在雕花的床头板上,像是某种静谧的暗示。玛格丽特从沉重的梦境中醒来,眼睛被刺眼的光线晃得微微刺痛。她迟疑地眨了眨眼,熟悉的花纹和窗外传来的卫兵踏步声让她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
女仆告诉她路德维希六点钟就离开了别墅。是啊,每天早上六点,他雷打不动地准时出门,前往11公里外的空军基地。他的生活规律到可怕的地步,每一个小时都似乎被精确地划分。
傍晚时分,副官突然出现在门口,站得笔直而冷漠,通知她准备好,少校派车接她。玛格丽特愣了一下,试探地问:“去哪儿?”对方只是微微点头,回答:“歌剧院。”
她回房间,翻出亨利在战前带她去香榭丽舍大街买的一套时装,象牙白的缎面连衣裙,穿在身上就像流淌的月光。“寄居”少校住所后,亨利把她的衣服都送了过来,却好像忘记了首饰。她没有项链,但方领口衬托出优美的颈部线条,似乎并不需要装饰。晚上会很冷,她披了一件深烟灰色的毛呢短斗篷。
副官领她上了车,汽车平稳地驶过塞纳河,沿着圣日耳曼大道向巴黎歌剧院方向前进。
歌剧院那辉煌的穹顶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雄伟,外墙的石柱上装饰着繁复的雕刻,金色的天使雕像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服务生带她走进剧院,沿着红毯台阶一路向上,最终在一个高层包厢前停下。
包厢里已经点上了烛台,路德维希坐在里面,笔直的军服衬得他轮廓更加分明。他抬头看见玛格丽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入座。
“巴托利小姐,您今晚很美。”
她走近,低头整理了一下斗篷的衣摆,礼貌地回应:“谢谢。”
当她抬起头时,却撞上他专注的目光。他在看她的脖颈。她的脸微微一红,莫名地感到一丝被看透的羞赧,她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手套的边缘。
“今晚的剧目是《茶花女》,希望您喜欢。”
这是歌剧院里最好的位置之一,视线正对舞台中央,音响效果极佳。歌剧开始后,帷幕缓缓拉开,舞台上出现了那位美丽的茶花女。她站在富丽堂皇的巴黎沙龙中,身着白色的长裙,面容美得几近虚幻。威尔第的音乐以柔缓的弦乐开篇,瞬间将整个剧场拉入一种忧伤而浪漫的氛围。
第一幕结束时,玛格丽特微微侧头,发现路德维希正专注地注视着舞台。他的轮廓在烛光下显得温和了些许,目光深邃而平静,仿佛每一个音符都在触动着他内心。玛格丽特却开始感到不安。她没听过这部威尔第的改编,但她知道《茶花女》的原著。
‘他在把我比作玛格丽特·戈蒂埃。’
她盯着台上的歌者,越发觉得那个角色和自己有着某种令人不快的相似——原型小说的名字都和她一样,不同语种的变体罢了!更不用说这是威尔第的歌剧,她又恰好是个意大利人!
——
她对羞辱并不陌生。男人们喜欢用粗俗的词句调戏她,来巴黎之后她就习惯了那些低级的暗示、含混的笑声、酒气熏天的轻佻。她能承受那些粗俗,因为粗俗是无害的,它是属于酒精、烟草、□□交易的产物,简单、直白,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容易操控。
可是,带她来看《茶花女》的歌剧,这却是另一种羞辱。这是一种更高阶的蔑视,一种披着文化外衣、文雅得近乎讽刺的轻视。没有人直白地告诉她“你和那位茶花女是一样的”,也没有人用刻薄的话语揭开她的身份,可这场歌剧本身,就已经是一种隐晦的暗示,一种优雅的、带着上流社会高傲的鄙夷。
那些真正的贵族不会像街头流氓一样粗鲁地称呼她,他们不会大笑着拍她的屁股,也不会用铜臭味的交易词汇羞辱她。他们甚至可能在晚宴上对她彬彬有礼,递上一杯香槟,用极其温和的语气和她交谈。可他们骨子里,对她的存在是轻蔑的,他们认为她是一场社交游戏里可供消遣的点缀。
他们可以赞美茶花女的美貌,可以为她的爱情落泪,可以沉醉于她悲剧般的命运,甚至可以在剧院里用感伤的语气低声感叹:“多么可惜,多么美好的一个女人。” 可他们不会真正尊重她。他们不会真的认为她和他们是平等的,他们不会接受她进入他们的世界,哪怕她再美、再聪明、再懂得他们的规则,她始终是个外人,是个注定被抛弃的存在。
路德维希依然端正地坐在那里,背脊挺直,肩章的银色镶边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的侧脸沉静,眼神没有任何嘲弄,甚至带着沉思,仿佛舞台上的悲剧真的触动了他,让他有所感悟。可这才是最让她不安的。如果他是故意羞辱她,那她还可以回应,可以嘲讽,可以把这个游戏变成一场巧妙的对弈。可如果他并不是刻意的,如果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场戏“很美”,单纯地把她代入到了茶花女的悲剧中……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在心里为她安排好了结局?
——
她的目光落在舞台上,茶花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幕中,歌唱着告别的哀伤。
“Addio, del passato bei sogni ridenti…”
剧场内的灯光重新亮起,观众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玛格丽特却在鼓掌时低下了头,眼神里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恼怒。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场歌剧是路德维希的某种隐喻。
她恍惚地听见路德维希问道:“这场歌剧如何?”
她抬起头,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而疏离:“她唱歌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有肺结核。”
她以为自己可以通过这种嘲弄掩盖内心的风暴,但那双深绿色的眼睛看着她,目光里没有被冒犯的痕迹,反而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意味。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感到自己仿佛被剥开了所有伪装,裸露在他面前。
演出结束后,路德维希带她去了勒杜瓦扬。
餐厅内的客人大多衣着考究,有些是穿着晚礼服的巴黎绅士和贵妇,他们低声交谈,举止优雅,但一举一动间都藏着难以掩饰的紧张感。战争已经改变了这个城市的气氛,即便是这样的高级餐厅,也难掩一丝不和谐的影子。
更多的却是身穿军装的德**官。铁灰色制服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肩章上的军衔和铁十字勋章像是在炫耀着什么。一些军官正与年轻的法国女子共进晚餐,他们举止亲昵,看上去很轻佻。
玛格丽特敏锐地注意到德**官们大多占据了最好的位置,靠窗或是视野开阔的角落,而那些仍然光顾这里的巴黎人,只能在餐厅的边缘坐下,刻意避免目光接触。这里的气氛是优雅的,却夹杂着一种冷冰冰的压迫感,让人无法真正放松。
路德维希选了一张靠近窗边的桌子,视野宽广,正好能看到餐厅外的香榭丽舍大街。他替玛格丽特拉开椅子,等她坐定后,才安静地落座。
侍者迅速送上了菜单,路德维希挑选了洋葱汤、香煎鹅肝,以及一道烤乳鸽,还点了一瓶勃艮第红酒。玛格丽特低头看着菜单,却只点了奶油蘑菇汤和沙拉。
“没胃口吗?”路德维希轻声问,语气依然平静。
玛格丽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笑意:“我只是担心这些美食会让我发胖。”
路德维希微微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红酒很快被送上,侍者熟练地倒入两人面前的水晶高脚杯中。玛格丽特抬起酒杯,轻轻摇晃了一下,看着那深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旋转。
玛格丽特用叉子拨弄着盘中的沙拉叶,目光掠过他冷峻的脸庞,问道:“少校,您为什么选了这部歌剧?”
路德维希看着她,目光沉静得像一潭深水:“意大利人爱听歌剧,不是吗?今晚只演《茶花女》,我想,这是注定的事。”
“……”
“那么,少校,我想感谢您今晚的安排。这确实是一场美丽的夜晚,无论是歌剧还是晚餐。”
路德维希点了点头,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美丽的事物值得被记住,不是吗?”
玛格丽特沉默了一瞬,随后端起酒杯,与他轻轻碰杯:“您说得对,少校,值得。”
两个人并没有在晚餐时说太多话,食物的份量也不大,很快就享用结束了。
两人走出餐厅时,夜晚的巴黎像是一座失去主人的博物馆,大街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一道道模糊的影子,空气里带着些微湿意,夜风拂过,让人不自觉地拉紧外套。
玛格丽特的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随意地环顾四周,随后目光落在身旁的男人身上,带着一丝轻快的笑意:“少校,您是想带我去哪里?”
路德维希微微侧头,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脸:“只是散步。”
玛格丽特忍不住低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愉悦:“真是个老派的男人。”
“老派?”他挑了挑眉,重复她说的那个单词。
“是啊,”她扬起脸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调皮的意味,“哪有男人带女人去看歌剧、吃晚餐后,竟然只是散步,而不是……”她的声音微微拖长,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
“而不是?”他又在重复她说过的单词,显得有些滑稽。
玛格丽特眨了眨眼,笑得像只狡猾的猫:“而不是像其他长官一样,急不可耐地把她带回房间?”
“那样很无聊。”
“哦?所以您喜欢让女人主动?”
“不,我只是喜欢等待正确的时机。”
“原来如此。所以昨晚……也是您的‘正确时机’?”
路德维希没有立刻回答,他缓步前行,目光落在夜色中的巴黎街道上,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昨晚,您是那个选择跳舞的人。”
玛格丽特被他的话噎了一下,片刻后轻笑了一声。
汽车停在路边,副官打开车门,路德维希率先坐了进去。玛格丽特跟着坐下,她的裙摆被挤得皱了些,但她并没有去理会这些细枝末节。车内的空间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低鸣声在他们之间回荡。
“您对今晚的歌剧很不满意。”路德维希突然说道,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他:“您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您一直在试图掩饰。人们在掩饰时,总会留下些痕迹。就像一幅被修复的画作,越想隐藏裂痕,裂痕越清晰。”
玛格丽特感到一阵不安。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轻松:“我只是在想,这部歌剧为什么对您这么重要。您似乎不像是会对这样……浪漫的故事感兴趣的人。”
路德维希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转向窗外。他的声音低得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回声:“茶花女的故事并不浪漫,它是关于选择的故事。每一个角色都在选择,他们以为自己掌控了命运,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在命运给出的剧本中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她不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像是天书,但她知道自己应该接一下话茬。
“那么,您的角色是什么,少校?”
路德维希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像是疲惫,又像是一种深深的孤独。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声说道:“或许,我并不在这部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