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6月14日。
帝国的军队碾过香榭丽舍大街,两旁的建筑静默无声,像是俯首等待审判的囚徒。枪管在夏日阳光下闪耀出冷冽的光芒,猩红的旗帜铺天盖地,将这座城市的荣耀和屈辱一同吞噬。当法国的旗帜被撕裂,当高尚的信仰被践踏,连那些在战争前笃信忠诚和名誉的人,都在现实的泥淖里学会了弯腰讨好。
巴黎,昔日的欢声笑语,如今只剩下被战靴踩碎的沉默。那些大理石的雕像,那些曾经见证过浮华的玻璃窗,此刻全都低垂着目光,仿佛连石头都懂得羞愧。
——
这是巴黎沦陷的第四个月,
他们在第八区,蒙梭公园北侧。
这是一座五层高的奥斯曼风格建筑,灰白色石灰岩外墙,阳台配有锻铁雕花护栏,楼门有典雅的圆拱设计,入口装饰有精美的石雕。
玛格丽特站在一辆雪铁龙轿车旁,双手紧紧攥着外套下摆,只抬头看了这座建筑一眼,然后立刻眼睛低垂,不敢与哨兵对视。亨利站在她身侧,脸上挂着惯常的虚伪笑容。他向身旁的士兵低声说着什么,随即用法语对玛格丽特说道:“别害怕,只是见个朋友。他会很喜欢你。”
“喜欢我?”玛格丽特强忍住怒气,咬牙切齿地低声反问,声音却小得像是怕被风吹散。
在上车之前,亨利告诉她,他们要去见一位“德国来的朋友”。他轻描淡写地提到,这不过是一些生意场上的寒暄。他是个商人,玛格丽特自然而然地以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午茶。然而,当她看到举枪站岗的哨兵时,胃中突然涌上一阵恶心感。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在等待通报的间隙,她咬着牙问他。
但亨利看上去很无所谓,
“甜心,我不想让你太紧张。而且上次那个给长官们接风的聚会,你不是玩得很开心吗?”
玛格丽特一时语塞,十月的空气沉闷得像一场密不透风的审判,她的胸口闷痛,却找不到反驳的力气。那是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感觉,像落在蛛网中的昆虫,徒劳地挣扎着。
士兵很快就回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上。
这是一栋被征用的民宅,高挑的天花板被精美的石膏线装饰,中央悬挂着一盏水晶吊灯。客厅宽敞明亮,落地窗前垂挂着厚重的酒红色天鹅绒窗帘,窗外隐约可见蒙梭公园的葱郁景色。壁炉的火口已经冷却,但上方的白色大理石雕饰仍旧栩栩如生,顶端的一面镶金边镜子映照出整个房间的景致。墙上挂着几幅油画,描绘的是乡村风景与静物。
警卫在门口止步,副官带着他们走进一间铺着厚地毯的休息室。玛格丽特的心跳如鼓,几乎连手指尖都在微微发颤,但她竭力保持冷静,告诉自己要镇定。她瞥了一眼亨利,他的脸上仍是那种淡定自若的笑容,仿佛这一切都不值得紧张。
“请稍等,少校很快就会到。”副官简短地说完,便转身离开,门轻轻合上。
室内一时陷入寂静,只剩下墙上的座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亨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亨利转过头,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了一些。他走近玛格丽特,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低声说道:“听着,玛格丽特,这是为我们未来铺路。施陶芬少校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而我们需要他的支持。甜心,你很幸运,上次聚会有那么多漂亮女孩,还有那些舞女……他却只看到了你!”
来之前他早就打听清楚了。这位少校的背景可谓是顶级,他几乎没在基层磨炼过,刚出过几次任务就被提拔为上尉,并非天赋异禀,而是有个做元帅的教父——埃尔温·冯·维茨勒本。和英国人的空中战斗中,德国缺少空军指挥官,他一开始只是中队长,很快被赶鸭子上架成了大队长。10月,他被授予骑士铁十字勋章,在维茨勒本的敦促下,空军很快就提拔了他。
他嘴角微微上扬,语气平缓中透着一丝兴奋:
“他刚被提拔成少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样的男人,既年轻,又有军功,还有高层的背景。你觉得,巴黎会有多少女人愿意贴上去?”
玛格丽特后退一步,最不愿相信的推测成为了现实,而这个男人表现得那么理所当然!她恼怒极了,狠狠地瞪着满脸不在乎的亨利。
不久后,房门被推开,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走了进来。蓝灰色的军服看上去修身,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皮革腰带,银质扣环刻有鹰徽和橡叶的纹饰。他的长裤也是蓝灰色,笔直平整,延伸到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靴,仿佛每一步都可以划破空气。
军靴踏在大理石地砖上的声音令人不安,玛格丽特的眼睛落在他的腰带上,然后没有继续抬头。
“德·维莱尔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午安,少校阁下,”亨利殷勤回握,然后立刻回身引荐玛格丽特,“这位是玛格丽特·巴托利小姐,我的朋友。”
“巴托利小姐?”他的话语很短,但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带着重量砸在空气里。
玛格丽特终于抬起头,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男人的脸。轮廓分明,五官深邃,金棕色的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冷冽的光。他的嘴角略微上扬,似乎在勾勒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但那笑容却不带任何温度。眼睛往下走,领口与袖口镶嵌着银色滚边,与肩章上的金色标识形成鲜明对比。肩章的双层银编织线下嵌着金色的小星章。
“是的,长官,很高兴见到您。”玛格丽特低声回答,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施陶芬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回应她的问候。他转过头,对亨利说道:“请坐,德·维莱尔先生。巴托利小姐也请随意。”
玛格丽特在沙发上坐下,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姿态显得有些局促。
亨利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生意计划”,提到他如何希望与德**方合作,共同开拓新的商业机会,而施陶芬少校则偶尔点头,显得漫不经心。
玛格丽特在一旁沉默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但她能感觉到施陶芬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她,带着令人不安的审视。
过了一会儿,少校突然转向她,开口问道:“巴托利小姐,您不是法国人吗?”
玛格丽特随即摇头:“我是米兰人。”
“我去过米兰。”少校的语调平稳,“我们1930年前常去科莫湖度假。”
——科莫湖。
玛格丽特不喜欢科莫湖,不是因为它贫瘠,恰恰相反,它太美了,美得像童话书里的画面,湖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碧蓝色的光泽,阿尔卑斯山的影子映在湖面上,四周的别墅错落有致,每一座都像宫殿一般优雅。
她的母亲在米兰有工作,可收入微薄。父亲是死都不会向资产阶级妥协的,所以没能为家里赚一分钱,母亲成了唯一的经济支柱。她白天做文员,晚上在剧院的后台帮忙缝补服装,周末和节假日,便去科莫湖做帮佣——为那些度假的富人打理别墅、清扫房间、在餐馆端盘子。
她第一次去科莫湖是在十一岁那年。那天,母亲说:“玛格丽特,带你出去玩一玩。”可她明白,母亲是怕她在家里一个人太无聊,或者——更可能的——是想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们来到一座临湖的别墅,主人是米兰当地有名的银行家,房子带着精致的露台,四周种满了蔷薇,花园里有一座喷泉。母亲在那户人家里做钟点女佣,打扫房间、整理床铺,而玛格丽特只能乖乖地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在别人家的走廊里忙碌。
她原本没打算帮忙,可当她看到那户人家的小姐——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轻薄的丝质连衣裙,懒洋洋地坐在庭院里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本精装书,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
她那时候还是个孩子,衣服洗得发白,脚上是母亲修补过几次的旧皮鞋,而那个女孩的裙摆却蓬松整洁,雪白的蕾丝边甚至没有一丝褶皱。她可以随意地翻动书页,而玛格丽特的手却满是拖地后沾上的水渍。
那家的小姐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对母亲说:“她的头发脏,不许她进花园。”
母亲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轻声说道:“她不会进花园的。”
玛格丽特原以为母亲会生气,可她没有。她只是继续擦拭着桌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后来,母亲趁着休息时间偷偷拉着她走到湖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买了一杯柠檬冰沙递给她。
那是母亲唯一能给她的度假了。
她记得母亲看着她时,眼里满是歉意,仿佛她让女儿经历了不该经历的事情。她轻轻地抚摸着玛格丽特的头发,低声说道:“下次我们自己来玩,不做工,好不好?”
玛格丽特点点头,可她知道,她们再也没有“下次”了。
——她从不愿回想科莫湖,因为她不想再看到自己母亲站在别人的门前,低声询问:“夫人,您需要我再擦一遍吗?”
她现在坐在路德维希·冯·施陶芬的面前,嘴角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身上穿着情人买给自己的高档时装,成为了一个精致优雅的巴黎女人。
可玛格丽特知道,那个金发女孩的假日永远不会结束,而她的假日,只是母亲咬牙省下的一点儿微不足道的甜蜜。
——
于是,她笑了笑,语调平稳地说道:“的确,科莫湖的度假别墅很美。”
路德维希微微挑眉,似乎对她的淡然感到一丝兴趣:“您小时候去过?”
“偶尔。”玛格丽特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那些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她学会了撒谎,或者更准确地说——学会了隐藏真相。
施陶芬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他的目光回到亨利身上,“德·维莱尔先生,您知道帝国对合作伙伴的要求非常高。我可以为您引荐一些人,但最终是否成功,还取决于您的能力。”
“当然,少校阁下,我完全理解。”亨利的脸上堆满笑容,点头哈腰地表示感谢。
接下来的谈话又回到了商业领域,玛格丽特尽量让自己隐形,不让任何情绪表现在脸上。
——
晚些时候,在副官的安排下,亨利借口说要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务,临时离开了别墅。他向玛格丽特解释:“少校的住处很安全,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施陶芬少校是个绅士。他不会亏待你。”
玛格丽特心中很茫然,也很愤恨。她早知道亨利是个不可靠的情人,但没办法,他英俊又大方,还那么年轻,会说情话,起码比之前的老头好多了……
夜晚,玛格丽特被安排在一间宽敞的客房中,窗外能看到巴黎蒙马特的灯火。她坐在床边,双手环抱着自己,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亨利那虚伪的低语:“这是为了我们更好的生活。”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亨利的脸。曾经那个与她耳鬓厮磨、说着甜言蜜语的男人,如今却把她当作筹码送上别人的床榻。
路德维希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他走进房间,目光平静地看着玛格丽特:“看来,今晚您将是我的客人。”
他淡漠地扫过整间房间,仿佛她和其中的家具没有什么差别。
“少校,”玛格丽特的声音轻微颤抖,仿佛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打破这房间的平衡,“您需要我……做什么吗?”
路德维希停顿了一下,转身看向她。他的目光平静,没有怜悯,也没有恶意,只是带着一种让人难以琢磨的审视。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今晚不需要,你可以休息。”
玛格丽特怔了一下,随后小声道:“谢谢。”她的头垂得更低,肩膀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路德维希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出房间,门轻轻合上,留下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