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祠堂。
空气都是凝滞的,一层层阶梯上,牌位按着年代从上到下的顺序摆放,最上面只有一块牌位——
祖神。
旁边摆着一个盒子,同山上祭坛的一样。
我明白了,原来两颗眼珠子分别摆放在祠堂和山上祭坛。
连块牌位都没有,只放了我的眼睛么?
安砜松开我的手,在四周摸索起来,我侧过头,盯着刚刚牵过他的那只手。
还有人的温度。
双手合十,试图将这份温度传给另一只手。我闭上眼,虔诚地往外拜了拜。
「若苍天有眼,请让他们不得安生。」
「若苍天无眼,我必让他们不得好死。」
许久,我平复心情,双手拢在大红宽袖里,恢复平时模样。
安砜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可算找到了最上面的盒子:“好突兀……这是什么?”
我不想告诉他:“装东西的吧。”
他打开,没有发现什么:“没有啊。”
对此,我歉意一笑:“那我也不知道了。”
“没事,我再找找。这盒子我能拿走吗?我带回实验室看看。”
实验室又是什么?
我没有多问,点头:“应该没什么用,你带走便是。”
安砜将盒子放进背包里,继续寻找,摸出来一截绳索,一把暗红色的刀子和小铁锤。
“这是……”
还没等他说完,我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安砜看到我的反应:“他们……”
“你想得没错,就是那样。”我不愿再看那些凶器,“眼睛和脚。”
“不好意思。”安砜把它们放回原位,瞥到一个什么,“玉杵?”
可是对于这个,我脑子却一片空白,刻意遗忘了一般。
安砜“啊”了一声:“不会吧?”
我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总归不是好事。”安砜神色慌乱,思量后把这些东西放到背包里,“你以后看不到它们,别害怕。”
我扯着他的袖子:“为什么?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安砜不觉得有什么:“诡异不都是待在诡异区的吗?”
是啊……
眯了眯眼睛,我/干笑道:“也是。”
安砜搜查一遍,再没有其他发现,见天色暗下来,道:“我们走吧。”
“好。”我勾着他的小拇指,“别跟丢了呀。”
趁着天色未晚,我们回到小院子。我去灶房给温了壶水,提到他面前:“喝点儿水吧。”
安砜这会儿肯吃我经过手的东西了,喝了口水:“诡异区还有这个?”
“嗯,还有酒呢。”我指着窗外,“一坛女儿红。”
矮梨树歪着身子,一头稀疏的细小白花,底下有个显眼的小土包,乍一看,倒像坟头上纷纷扬扬的纸铜钱。
安砜看花了眼,摇头摘下眼镜又戴上:“我不擅长喝酒。”
“那真是可惜了。”我叹了口气,“明天可是个特殊日子。”
“什么日子?”
“我的生日。”我隐瞒了一半,握上他的手,“我生前,一直没来得及喝那坛酒。”
安砜脸红了一瞬:“那……那好吧。”
“你真好,安砜。”
我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泛起一片酸涩。
真是个好人,太好骗了。
我这么拙劣的演技,他也信了吗?
思及此处,我不自在地松开他的手,安砜一愣,还在回味,眨了眨眼:“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很难过。”
“别难过呀,明天我陪你喝酒。”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是……”如果我现在有眼睛,估计已经落下泪来,“是觉得你太好了。”
“因为我好,所以难过?”
“好人总是没好报。”我捂上嘴,“我不是说你的意思……”
“没事,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嘛。”安砜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放心,我一定会万事小心的。”
他小心了什么?
我一时噎住。
罢了,罢了,不要再纠结了。
他这种性子,迟早被其他诡异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而我只是要一双眼睛而已。
我定了定心神,温柔一笑:“那便祝君……无病无灾,万事胜意。”
安砜被晃了眼,讷讷点头,抿唇不语,硬生生挤出一句:“你也是。”
这小子还真不会说话,在我们村都难娶到媳妇儿。
安砜见我不说话,紧张兮兮凑过来:“我该说什么?”
“小郎君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我正笑着,注意到安砜放在那边的手机闪了闪,是不是他说的来“信号”了?
那可不行。
我主动坐到榻上,宽大裙摆遮住手机,因着布蒙眼眶,安砜也没发现我刚才有看过什么地方,身体紧绷,往后一缩。
“小郎君。”我搭上他的肩膀,微微用力,“我昨天睡得好难受,浑身冷冰冰的。”
安砜呼吸急促起来,偏过头去:“那,今晚我们一起……”
“好呀。”
顺势把他的手机拢到袖子里,指尖摸上屏幕,我侧头看去,安砜早就背着我躺到床上,整个人不自然地蜷缩着。
我以为他是害怕,赶紧低头把手机的信息删掉,他的密码我注意过,是简单的0000。
夫子曾说过,我学什么都很快,若有机会中个举人也不一定。
若有机会……
我撇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解开手机,果然看到信号恢复的字眼,还夹杂我看不懂的信息。
先找到信号标,关掉,再划掉那些信息,大概可以了吧?
松了口气,我把手机放回原位,再一看安砜的身子依旧紧绷着。
弯腰摸上他的脸,安砜忽然一颤,脸红得像红桑葚,掌心滚烫一片。
原来不是害怕呀……
我也躺了下来,借着床小的由头,挨的更紧了,手换了个位置,摸到他的心口处。
“扑通,扑通……”
好生剧烈的心跳。
安砜终于忍不住了,想推开我,到床太小没有发挥的余地,只能扒开我的手,艰难转过身来,对上我的脸。
他个子高还壮实,这一下还挺有压迫感,可是下一秒就破了功:“我还是去地上睡吧。”
“……”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扯着他的衣袖。若是眼睛还在,此刻应该当得起“顾盼生姿”一词。
饶是如此,安砜停住了起身的动作:“算,算了……”
他把被子往我这边送了大半,低声道:“别着凉了。”
鬼哪里会着凉?我浑身都是冷的。
但我没有拒绝,轻轻点头,发间擦过他的下巴,好像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一样。
安砜伸出手放在被子上,把我往他旁边带了带,我有些诧异,他眼神飘忽:“怕你掉下去……”
“好。”
正如我意,不想戳穿他,我趁机靠在他胸口,火热的心跳声敲着我的耳朵。
一瞬间,仿佛回到人世间。
无病无灾,热热闹闹,过完一生。
我果然还是太贪恋生气了,那种青涩的、纯净的,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杏儿,酸甜过后,齿间留香。
安砜察觉到我的愣神,想缓和气氛主动开口:“在想什么呢?”
“想吃杏儿。”我闷闷道,“可惜这里没有。”
“等我出去给你……”安砜磕碰一下,差点儿咬了舌尖,“没什么。”
瞧他这样子,是不想给我一点儿虚假的承诺,我笑起来:“小郎君,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呃……走丢的猫狗?”
“怎么还惦记着这茬儿呢……”我失笑,慢慢地说,“你呀,好像那暮春入夏,刚褪了青涩,迎来了热烈的夏天,大概很青脆罢。”
安砜终于绕过弯来:“你说我是杏子?”
“我可没说。”
“你……我……”安砜气结,“睡觉。”
不多时,他的心跳声渐渐平稳,竟然真的睡着了。
真是难以想象,之前碰到我的手都吓得不行的新人调查员,现在一手隔着被子搂住诡异同榻而眠。
今天的夜,更长了。
思绪纷飞,难得好眠的我胡乱思索着,也睡了过去。
梦里没有恼人的敲锣打鼓声,也没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婚轿,只有一颗摇摇欲坠的果子。
“扑通”一声,坚定地砸到了我的头。
翌日,我是被安砜的下巴磕醒的,他还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打了哈欠起身,还没踏出去便发现有只鬼。
他动作放轻些,我抓住他的手臂,将他重新拉回来:“今天没有事做,多睡一会儿?”
“有事做。”
安砜郑重地说完,做出了一个更疯狂的决定:他要上山。
我不知他怎么如此大胆的,问:“为什么?”
他主动握上我的手,不答反问:“你埋骨何处?”
我也不撤开,笑盈盈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去山上找线索,顺便……为你收尸。”
“我……”我的笑挂不住了,“何必呢?”
安砜振振有词:“落叶归根,我不想你曝尸荒野。”
“一堆白骨罢了……”我叹了口气,“但是你愿意淌这浑水,我也不拦你。”
本来想今天哄他在屋里,莫要节外生枝,但那双明亮眼睛教我无法拒绝。
厌欢啊厌欢,你还是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顶着更浓重的雾气,我们出发了。
上山的路不难走,为了拜山神,月家村特地修了木阶。
我拉着他往上封顶。
这条路,曾是我的绝路。
轿子只抬到山下,我是被搀扶着推上山的,拖出一地红色,族长美名其曰:“新婚红”。
安砜也注意到木阶上隐约可见的暗红,猜到了什么,愈发生气:“这群人……”
“嘘。”我比了个手势,“动气伤身。”
安砜乖巧地闭嘴,我笑了笑:“快到了。”
到了祭坛上,安砜看到旁边的白骨,挂着红布,细碎得不成样子。他将残留不多的骨头捡好,放进小罐子里。
“我不明白,即便是祭品,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你?”安砜一边捡一边说,“这就是虐害啊。”
我确实缺失了一段记忆,只能摇头:“我也不知道。”
安砜捡着骨头,在落叶堆里扒拉出一样东西:“布帛……”
他缓缓念道:“惟愿君心似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