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心有微澜 第1章 一个条件

红桥路，孔公馆。

日头从西侧楼窗嵌着的宝蓝彩花玻璃透入，落在偏厅那组颇有腔调的全套真皮沙发上，笼住了沙发上那透着冷意的人。

孔微澜肃着脸捏着一把匕首，在手背上那两道交错的伤疤上擦过，就像在磨刀，锋利的目光扫向地上跪着的人。

“活的不耐烦了？连我的话也敢不听，竟敢去威胁俞小姐！”

说话间，锃亮的匕首在手掌间一个翻转，锋利刀刃贴着地上跪着的人的脑袋，狠狠插入了偏厅那张新式漆木茶几上。

跪着的人姓丁单名一个玲字，是孔微澜入了钺帮后救下的孤儿，如今也是她最得用的手下，帮内人称一声玲姐。

她粗狂方正的脸上满是冷汗，连声解释讨饶。

“老大您消消火，我真没有对俞小姐有过不敬，钺帮门生得了您的令，也没人敢在俞小姐面前造次，这都是误会。”

“今天我领着人也是去给俞小姐看门的，防着那些不长眼的去打扰俞小姐，也是按着您的吩咐就在暗地里保护。”

“是俞小姐，她将我给喊了进去，要我回来给您传个话，我一听她这是想通了，立刻就回来禀告老大您了，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个传话的。”

孔微澜面上不显，心下还是有些狐疑，她握着刀柄将插在茶几上的匕首拔了出来，余光瞧见丁玲面上的惧意。

她的手下确实没有敢违背她的心。

难道真的是俞曼仪自愿的？

“她真的和你说了，她愿意跟着我？”

丁玲连忙指天发誓，她一个字都不错的转达了俞小姐的话。

她的原话就是‘你去同你老大说一声，就说我应了，让她明天派车来接我’。

“俞小姐一定也是看清了局面，知道跟了老大您才有安生日子，现在她就是一块大肥肉，四面八方的多少张眼睛盯着，都想着啃一口！”

孔微澜一个眼神撇了过去，丁玲懊恼地给自己打了两个大耳刮子：“瞧瞧我这张嘴，怎么不会说话，俞小姐那就是天上神女，是那些个癞蛤蟆不知道撒泡尿自己照照！”

孔微澜沉吟不语，片刻后起身，将匕首扣回腰后，拉扯过披在肩头的灰驼色大衣遮盖住腰侧露出的勃朗宁手枪。

“备车。”

这当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孔微澜不知晓的事，昨天俞曼仪还同她说除非她死，否则不会踏进她的小公馆半步。

她一定遇着事了。

孔微澜听到佣人说车已备好，拿了帽子提步就往外走。

上了车后，孔微澜细细思索俞曼仪可能遇到的麻烦。

俞曼仪和她们这些道上混的人不同，俞曼仪出生于书香世家，祖上据说出过多位翰林，若不是时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只怕会是个高门内足不出户的娇小姐。

进入了新时代，她的父亲显然没能适应，不光没守住家业，还被这十里洋场迷了眼，败了个干净。

他跳了江，逃避的干净，留下病弱的妻子和一屋子的孩子，没有片瓦遮头，还要面对巨额的债务。

最后是俞曼仪撑起了整个家，她有一副好嗓子，很快就在永乐门唱出了名堂，成了赤手可热的歌星。

孔微澜头一次在永乐门见着她，就动了心，但她也知道她是个混道上的，有今天没明天，更何况两人都是女人的身份......

要让俞曼仪知道她存了那种心思，只怕要当她是个‘神经’，孔微澜只能隐藏心思，当个有分寸感的歌迷。

变故发生在一月前，永乐门的老板被刺杀了，她是俞曼仪能安心在永乐门唱歌不被骚扰的最大靠山。

道上人都知道，他受过俞家恩惠，把俞曼仪当做世侄女，冒犯俞曼仪就等于下他的面子。

他这一死，俞曼仪的处境就危险了，从前那些在他手里吃亏过的人必然要找俞曼仪找回场子。

孔微澜帮着解决了两三次，治标不治本，干脆就放出了话，俞曼仪是她孔微澜的人。

这只是她用来护着俞曼仪的话，并没有要趁人之危，但昨日也不知道俞曼仪从哪听了些浑话，气愤不已，说了好些决绝话语。

孔微澜只能让人暗地里护着，她本人打算再也不出现在俞曼仪面前招她厌烦。

这不过一日，俞曼仪为何就改了口径？

车子行的很快，孔微澜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到了俞曼仪居住的小洋房。

门房显然是得着了主人家的吩咐，立在门前等着，一见孔微澜就打伞迎了上去。

“小姐说孔小姐或许会来，没成想还真给说着了。”

孔微澜微微顿步，才发现不知何时，天空中落下了雨来。

秋天的雨总是有些微凉的，可孔微澜听佣人说俞曼仪让人等着她，心下就热得很。

缓步穿过花园，越往里，孔微澜的心就越热。

到了门口了，这颗心也难以平静，她伫立不前，望着里头那盏点的通亮的水晶灯。

“孔小姐，既然来了，又为什么不进来？”

那一声如黄鹂清啼般的动人声音穿进孔微澜耳朵里时，孔微澜清晰地感受到了身体一股异样的微麻。

就好像有人用羽毛轻轻挠了她的心。

她抬头向声音传来处瞧去，俞曼仪今日穿了一件浅蓝色绒面旗袍，外罩一件米白色长袖绒线衫，身量纤纤、仪态婀娜，明明素着一张面庞，却还是同她胸前那枚翠石胸针一般，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她就那般轻轻巧巧立于楼梯上，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眸瞧着她。

瞧得她心如琴弦，余音颤颤。

“鞋脏，怕污了俞小姐家的羊绒地毯。”

孔微澜到底是多年混迹于道上，面上功夫相当了得，她自信应当没有被瞧出端倪。

俞曼仪的功夫显然差了一些，面上还好，握着扶梯的手却收的死死的，指节绞得苍白。

重生回来不过一日，孔微澜身死的凄惨模样，还在俞曼仪脑海里清晰印刻。

她死死咬住下唇，忍住那汹涌的痛楚，强忍住泪水，吩咐佣人道：“给孔小姐拿双拖鞋。”

说完她缓步走下楼梯，往偏厅而去。

孔微澜看着佣人手里的棉布拖鞋，心中疑惑更甚，她知晓这是俞曼仪的待‘客’之道，她也知道，她这种名声的人从来不在她会邀的‘客人’范畴。

她现下可以肯定，俞曼仪身上确实发生了些什么，她换了鞋跟着人，一前一后进了偏头里头的小客厅

孔微澜从来没有如此深入过这栋小洋楼，瞧见小客厅里的沙发都罩着白布套子，看起来很有些年头。

她想到这套房子的来历，这原是俞家从前的家业，后来被她父亲抵了赌债，后来又被俞曼仪买了回来。

孔微澜轻猜测这沙发或许对于俞曼仪来说是有不同意义的，这才小心套上了罩子，她轻轻坐下，向来大开大合的坐姿也收敛了不少。

俞曼仪瞧着面前拘谨的人，心下微涩，上一世她可是不小心见过她混江湖的模样，在人前嚣张肆意、粗狂随性，哪像现在，倒是比从前的她更像个大家闺秀。

“赵妈，看茶。”

孔微澜耳朵动了动，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刚刚俞曼仪这一声里尾调微微上扬，好似透着一股亲近之意。

俞曼仪直到佣人上了茶和点心退下后，才又开了口。

“孔小姐的心思我思量了，若要我应下，不是不行，只是我想要孔小姐答应我一个条件。”

孔微澜本在饮茶，俞曼仪的茶可不是谁都能吃上的，听到这话一口热茶直接忘了品茗生灌了下去，烫得喉间一紧。

继而心也被烫了下。

她自打公开护着俞曼仪，就没瞒着心思，不就是喜欢个女人，像她这样生死刀口求活的人，若没个混不吝的点，反倒是道上的异类。

只是外界当她男女通吃，只当这是她一个‘添趣味’的‘巧思’，俞曼仪想来也是听了外界那些添了油加了醋的说法，才同她倍感屈辱地说死也不入她的小公馆，好似里头是一个火坑。

“俞小姐，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孔微澜冷下了脸，若让她知晓是谁来威胁了俞曼仪，她一定砍了她一条手扔进黄曲江里喂鱼！

“是我自己想明白了，孔小姐可要应了我？”

竟真是俞曼仪自己要跟了她，孔微澜压下心里的万千思绪，若是俞曼仪愿意同她在一起，别说一个条件，就是百个、千个、万个都不是问题。

“我应。”

孔微澜甚至不关心是什么条件，总归她拼死也会替俞曼仪办到。

俞曼仪别开了眼，她怕再多瞧一秒，都得被孔微澜弄哭，这傻子......

“好，我的条件是，你必得死在我后头。”

孔微澜刚想说没问题，突然顿住了，她刚刚是不是听错了，俞曼仪要她不能死在她前头？

这是怎么说的。

“生死天定，这事我就算应下了，也不由我控制。”

俞曼仪自然知道这些：“你若不应那就算了。”

“应，我应。”

孔微澜心想，她本就比俞曼仪小上两岁，她好好保养身子，努力活过俞曼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只是意外俞曼仪提的竟是这个条件，直到出了小洋楼，她也还是没想明白俞曼仪为何会提这样的要求。

孔微澜一走，俞曼仪强撑着的肩就垮了下来，握在手中的茶杯也渐渐凉了下来。

上辈子她和孔微澜好似都没能这般心平气和的坐在一道喝过茶。

她忍不住回忆起前世，她们相见时总要碎上几盏的杯子。

“姓孔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玩的有多下流，现在那些人眼里我怕是也跟你一样的脏！”

“你滚，我不要见到你，姓程的给你钱了吧，怎么样，够不够，要不要直接把我洗干净送了过去！

“孔微澜，你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俞曼仪还记得当初她用过多少恶毒的言语诅咒过孔微澜，她当时真是恨极了孔微澜。

后来知道了所有的真相，知道了孔微澜的心，她后悔不已，可是她还来不及弥补，孔微澜就死在了她面前。

没了孔微澜的庇护，她很快也死了......

俞曼仪放下手里已经凉透了的茶盏，揩去眼角潸然滑落的泪水。

好在上天给了她一次从来的机会，这一次她一定好好对孔微澜。

只要她心思不变，她也不会再辜负她，她愿意陪着她一生，尽她所能去补偿她。

孔微澜回到她的小公馆，即刻就吩咐佣人将二楼主卧重新收拾出来。

听孔微澜吩咐说要整个儿腾出来给俞小姐住，管家有些犹豫。

“小姐，那你呢？”

孔微澜路上就做了决定，她虽然对俞曼仪的心思不浅，但有些事她有耐心。

“把我的东西都挪到隔壁书房。”

今天虽然一切都显得有些意外，俞曼仪对她的态度也让她捉摸不透，她会应下，全是心里那念头实在叫她不愿放弃这个突然砸到脑袋上的机会。

至于俞曼仪是不是存了心思戏弄，或者接近她有其他的目的，这内里的原因对她来说倒不是最重要的。

人在眼皮子底下，她也好护着。

只是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的是，俞曼仪对她并没有她的这种心思。

她说要同她一起，许是有她的原因，孔微澜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但也不想就此逼迫了俞曼仪。

她有耐心，她只怕明日醒来，俞曼仪就改了心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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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