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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儿心怀侥幸,在湖底等待了很久很久。
也许哥哥只是在吓唬他呢?就像是之前哥哥说他要赴一场很重要的约定也很严肃,但最后明明很快就回来了。哥哥总是这样的,很喜欢逗他玩,说不准这次也是呢?或许过一会,哥哥就会带着“鲤儿惊喜不惊喜”的笑声,突然出现?
情感上他希望如此,但鲤儿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不用人说,其实他自己也隐隐知道……不太可能。
孩子怀着这种不可能的期待等了一天,两天,三天。
等待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漫长,更加一望无际,看不到尽头。
娘亲来了又走了,偶尔的探视,吃几次饭菜,红鲤鱼游过结界外,糖一天更比一天少,哥哥还是没有回来。
鲤儿将头埋在被子里,像是想要掩耳盗铃,但最后他望着铃铛看了很久很久,却还是没有偷走那个铃铛。
他相信哥哥不会抛弃他的,一定是哥哥遇到什么事情了,才会没有时间来看他,他相信哥哥的。
如果哥哥不在……鲤儿要靠自己,鲤儿要自己去找哥哥。
鲤儿要去!
幼龙很容易的想到了这一出,很有执行力的抬起头,一骨碌坐起身。他揉了揉眼睛,下定决心要勇敢,一鼓作气的跳下床,噔噔噔去翻找自己的东西。
哥哥给他的糖,哥哥给他的莲花,哥哥给他的……他好像也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除却一条母亲以前送给他的手链,其他有一件算一件都是哥哥给他的。
哥哥……鲤儿扁了扁嘴,又想哭了。
他盘坐在地上,捡起比他手掌还要略大一点的古玉玉片,又捡起漆黑环绕着白色火纹的戒指——不是用来装糖的纳戒,而是哥哥最后一次跟他说话的时候,让他也一起收好的一个,和其他纳戒都不太一样的纯黑骨戒——鲤儿盯着这两个小东西看了半天,很发愁。哥哥很少拜托他做什么,难得觉得自己能够派上用场,他是决计不愿意让哥哥失望的,却又不知道该把它们藏在哪里。
不是说不能放进纳戒,只是鲤儿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狡兔三窟,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价值观,而哥哥拜托他保存的东西无疑更是特殊的,要放进纯金的篮子里才行,自然会重视,非常重视。
在孩子天真的思维里,娘亲所说的“外面”是无比危险可怕的地方,“去湖面上”这个哥哥只是简单一提的指向,对他来说却是看不到尽头的恐怖天堑,随时可能会蹦出魑魅魍魉,杀死一条毫无反抗之力的小鲤鱼。
但再可怕,再恐怖,他都可以为了哥哥去试试的。
只是要把哥哥给他的东西藏好……
鲤儿思考再三,抬起手腕,晃了晃手,细弱的手腕上变幻出银白鳞片,像是曾经的青鳞,片片鳞片相合,细碎如枝头的叶,只是被养得好了,却光泽明亮,会让人想到落在水底的月色——不过鲤儿自己是无法欣赏的,他只觉得惨白的颜色很刺眼,丑丑的。他不喜欢自己本体的鳞片,但现在也没有嫌弃的余地,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鳞片发了会呆,幼龙定夺下来,将手腕凑到唇前,一口咬住相对较大的一片鳞片,往后一扯。
痛的眼泪差点下来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痛,至少没有以前娘亲帮他削鳞片那么痛,但是鲤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过了,耐受力自然会降低很多。
他咬着嘴唇,忍着眼前一片模糊,抬起头,等着有人过来摸摸他的头哄他不要哭,愣了几秒钟又想起来哥哥不会来了,他慢慢的又把头低下去,抬手自己给自己擦了擦眼泪。
这么做的时候,孩子的脸上其实并没有多少表情,没有多少悲伤和痛苦,只有眼泪不断的往下落,就像是自然落下的雨水,怎么擦都止不住。
习惯了就不痛了。
有鲜血滴落在翠绿的古玉上,染开一点绯色,顷刻,慢慢融入玉中,成为了一个细小的光点。
不动,不闪,只是静静的蛰伏在那里的赤色光点,好像是古墓中发掘的血玉。
装糖的戒指可以戴在手上,两个哥哥托付给他的东西藏进鳞片下面。鲤儿再把鳞片按回去,低头舔了舔那片还有点翘的鳞片。虽然鳞片下的异物感硌着他,让他很别扭,不太舒服,但外表似乎看不太出来。就像是惯于忍痛的猫咪,鲤儿无师自通的活动了几下手腕,发现并不怎么影响自己活动,含着眼泪弯了弯唇。
没关系,没关系的……鲤儿是最厉害的小鲤鱼!
他不自觉的甩了甩尾巴,下一秒蓦然惊觉,回头一看自己不知何时又从衣裳下延伸出来的银白色尾巴,懊恼的伸手拍打了两下,捏着尾巴尖塞回到衣裳下面,像是收下什么不可见人的阴私,用力缩回去,藏起来。然后他仰起头,看向石室的门,慢慢的,小心翼翼的眨了眨眼。
哥哥的确是说,要等鲤儿长大了,变厉害了才可以游出去,去找他……可是,可是鲤儿等了很久了,已经长大了很多,所以鲤儿已经是大孩子了,鲤儿已经很厉害了……对吧?
他想哥哥……
萧炎嘱咐鲤儿时,大概没有想到这一刻,毕竟在他心里,鲤儿年纪小,却很聪明,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情。但鲤儿确实很成熟,又实在不太够成熟了。
一直以来,鲤儿都是个非常乖的孩子,从不会违背娘亲的要求,也不会不听哥哥的话。只有这一次,他叛逆了一次,唯一一次。
他游出了结界。
娘亲似乎并不在,可能是在休息,不过也很正常,鲤儿早就习惯了,他在水里转了一圈,甩了甩手,远远的望见了鱼群,本以为自己还要绕开一直成群结队的红鲤鱼,却没想到后者距离他老远就着急忙慌一拥而散,活像是惊弓之鸟。
湖底到湖面的距离并不漫长,但对从未走过这条道路的幼龙却宛如天堑。周围太黑了,鲤儿有些害怕,他本来就是违背了娘亲的要求,又没听哥哥的话,生怕旁边会跳出来一个怪物吃不乖的小鲤鱼,难免游的快了些,闭着眼睛憋着气,全凭着对哥哥的担心和想念,一口气用力冲出水面——
哗啦!
鲤儿用力甩了甩水珠,察觉到周遭环境不一样,迟疑一下,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鬼鬼祟祟的打量着外面,费了好长时间,直到确认好像没有什么危险,才敢把眼睛彻底睁开,好奇的打量着水面上的世界,不远处碎石遍布的河滩,深夜下色泽黯淡的灌木,对他都是无比新奇的。
哥哥住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然后,他注意到什么,疑惑的抬起头,在看清楚天空的时候,猛然一下子睁圆了眼睛。
“哇……”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流动的繁星如河流,万千碎落在天幕上,犹如随意洒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宝石。幼龙呆呆的望着夜空,乌黑的眼眸中第一次倒映出繁星的色彩,明亮闪烁,如同他手腕上细碎的鳞片。
哥哥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好漂亮。
后面这句话没有说出来。
鲤儿只是一眼没注意到,突然有个美丽的妇人飘然而至,落到了他面前,广袖华裳,被夜风所卷起,那一身衣物实在华丽,缀着碎光连绵,宝石与羽毛闪亮相间,从头发丝到后脚尖都华贵的不可思议,可以满足年幼孩子的一切想象。
“小家伙,”妇人柔声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哎?……我?我,我叫鲤儿,从……从里面游出来的。”孩子被这个突然从天上飞下来的“人”吓了一跳,小心的捂住嘴,愣了好几秒,才不安道,“您是神仙吗?那您……那您有没有见过哥哥?”
荼姚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好事。
刚开始得知太微与龙鱼族公主私通的时候,她是非常愤怒的,虽然这不是太微第一次这么干,但她不能拿太微怎么样,只打定主意要弄死那与花神梓芬相似的东西,但在意外发现簌离育有一子之后,这个想法就发生了改变。
如果早一百年两百年,她一定会杀了那个孩子,但也算是簌离那狐媚子好运,她作为天后多年却还是无子,太微不堪依靠,荼姚太需要一个孩子了。
她还在洞庭湖边思索,想着要如何以最小的动静把那小龙骗出来,喂一颗浮梦丹,哄成自己的孩子,却没想到她什么都还没做,后者就自己送上了门。
当然是好事,大好事。簌离随时都可以处理,先把孩子哄回去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这孩子口口声声都惦念着什么“哥哥”,不过以荼姚的阅历,三两句也哄出来了,什么会一直陪着他,比他大一点的哥哥,只有声音,看不见模样……说白了不就是做的梦吗。
居住在肮脏黑暗的湖底,在水里刨食,泥里打滚,会幻想自己有个天上的哥哥也不足为奇。她还未出阁时也会做这样的梦,就像是相信自己终会嫁给良人。不过,她现在已经过了这种犯傻的年纪了。至于这只小龙……身为天界皇子,活成这个样子已经够可怜了,在她看来,簌离养出来的贱种本就不聪明,“鲤儿”这名字也贱,不过没关系,反正等服了浮梦丹就好了。
最多也就是还有点可惜?
……不,眼下这只小龙的年纪刚刚好,若是再有个大点的,其实也只好忍痛处理掉,毕竟年纪太大,就算服下浮梦丹也会留有痕迹,就不太好养成自己的。
荼姚抬起手,摸了摸鲤儿的头,像是任何一个关怀孩子的娘姨:“嗯,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看到过。”
孩子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她,干净的像是山间泉水,里面除了憧憬就是迫切,大概是太渴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了,他轻易就相信了她所说的话,连声音都雀跃起来:“真……真的吗!您见到过哥哥吗!那哥哥有没有提到鲤儿!哥哥有没有想鲤儿!”
有那么一瞬间,荼姚短暂的心软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瞬间,随即,她想起了还在花丛流连的太微,想起了自己在紫方云宫岌岌可危,无法入睡的每个日夜。
“是啊,他正在等你呢,我就是在天上看到他的。”她放柔了声线,缓声哄骗道,“先吃颗糖吧,等鲤儿把糖吃掉之后,我就带鲤儿去找哥哥,好不好?”
鲤儿乖乖的点了点头,忙不迭的将荼姚递给他的,被他一直攥在手心的那颗丹药放进嘴里,像是生怕荼姚会反悔一样。
“……不甜。”他嘟了嘟嘴,小声的说了一句,慢慢把眼睛闭上了,“哥哥……”
万千星辰悬挂于夜空之上,如同无数双眼睛。荼姚垂手,稳稳接住了孩子软倒下去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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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茧成蝶,浮生若梦。
蝴蝶拍打翅膀,到底能够掀起梦境另一边多远的风暴呢?
一者坠入地心,挣扎一线留待生死;一者抹除前尘,记忆与存在相同摇摇欲坠。
命运的齿轮相错咬合,湖面滚动,波光粼粼闪烁着星与月,犹如岩浆之下的纳戒,其中存放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只有镜子,唯有镜子,静默又如终如一,永恒的倒映着一切。
*顺便做一个对戒指的解释
寻常纳戒=空间戒指,储物。可以有很多,不太值钱
漆黑戒指:药老待着的骨炎戒。其实也可以储物,但这个戒指是药老的,放得也是药老的东西,所以萧炎用不了也不会去用。他一般会把骨炎戒放在纳戒里,直接用灵魂力量跟药老对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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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三十三)湖上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