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洋子便再也没有给伊佐那他们寄过信。但她已经养成了习惯,依然会不定时地写上几封,然后存好放在上锁的柜子里。
本来想着就当写日记,但写着写着,她便会设想那两个少年正坐在自己对面,不自觉就会询问他们如何……所有的信里,除了自我排解一般写下的关于身边的事情外,便只与那两人相关。
而也正是那之后,室町宏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总是格外的关注她。那些被他收去的信,有不少都被这个恶劣的少年当着她的面念出来嘲笑,然后撕掉或者烧毁。他似乎觉得这样能打击到自己,所以乐此不疲地玩了好几次。
但毕竟精神上还是个成年人,洋子心想以前她在社会上遇到过更尴尬更丢脸的事可比这多到哪里去了.她甚至在临近战乱的三不管地区见过更多绝望和无能为力的事情,在那里,自尊心又值几个钱呢?
对于室町宏这种幼稚的行为,她相对还是比较平和,不过是不听不看就可以无感罢了。也就只有在前几天,对方发现了她偷偷织的那几条围巾,估计想起了某封信里面自己提到是要送给伊佐那和鹤蝶的,这家伙就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以探望的名义跑到学校里她的单寝来乱砸了一通。
那几条织好的和没织好的围巾、手套,都被他拿剪刀剪了个稀碎。
洋子便只是这样安静地站在一边,像看精神病人一样看着他发疯。室町宏见这个小女孩儿始终默不作声,就和每一次针对她时那样,毫无回应。
大概是觉得这样不理不睬,自己就会渐渐觉得无趣然后放弃?
可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比自己强,比自己冷静自持的模样。外面那些人他惹不起,但对着洋子时,难道还会有人为她说话吗?连他亲生的妹妹绫子,父母也不会在自己面前向着她。
“真有意思,你和我那个废物但不自知的妹妹完全不一样,你可比她好玩多了。”
只他没想到的是,原本面无表情的洋子在听见这句话后立刻转过头,皱着眉,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明显情绪“你是说……你也这样欺负过绫子是吗?!”
“喂喂喂,注意你的用词啊!什么叫欺负,这是管教!爷爷说了,我以后可是要继承室町家的,你们都要依靠我才能过上好日子,不就该听我的话受我的教吗?”
见对方如此随意地把剪刀扔在地上,然后用满不在乎的语气一边说一边打开她的房门准备走出去,洋子内心一直压着的火终于被点燃了一瞬。她嘴唇发抖,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立场替绫子说任何话,只能狠狠地锤了桌子一下,沉闷但巨大的敲击音惊得室町宏回头看向了她。
“你在玩赌车对吧。”
“说什么啊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直直地对上室町宏的眼睛,甚至往前走了一步:“寺山家还有观世家的几个弟子最近迷上了赛车,他们经常会开盘,你没驾照也不敢亲自开,但你可以下注。我不管你是不是为了融入他们还是怎么样,但你已经拿了不少钱进去了吧?”
“你少胡说八道了!你信不信我让爷爷——”
“没事,那就让他知道,知道我做了什么,知道你做了什么,我们鱼死网破。”
再难能难到什么地步?她在室町家这个地方,没有感情也没有亲人,她能失去什么?家族地位?优渥的生活?还是所谓的名门之后的头衔?
她虽然总是会忍不住对他人帮这帮那,但打从心底里,唯一在意的却只有伊佐那他们俩,最多再算上绫子。她不信自己做的那点事值得祖父费心去针对他们,反倒是室町宏,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想来是更容易受到惩罚的吧。
室町宏显然被戳到了痛处,他咬着牙盯着洋子好一会儿,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甚至不忘‘砰!’的一下狠狠关上了门来发泄他的怒火。
等到对方都走了好一会儿,洋子才平复好心情,看着寝室里这一地狼藉也只能认命地开始收拾起来。
自从上次去过观世流宗家的宴席后,她大概认熟了几个在学校经常见到的面孔。那之后也时不时会在学校遇见后悄悄跟在人家身后,甚至会不顾年级不同,还装小孩儿一样主动去打招呼攀谈。
也正是从这些女生口中,她才知道了赛车的事,以及室町宏也参与其中。
20世纪初的日本其实还挺乱的,涉黑类的,包括huang赌du都很常见,甚至像非法改装的摩托或者汽车也到处都是,相关的私人比赛自然不少。年轻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很酷的事情,况且作为交通工具,家境不差的一般也会给买,所以洋子丝毫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意外的。
然而一旦涉及到了赌,以祖父那样的严格要求,室町宏铁定会遭殃。只是对方应该不是会愿意吃亏的性格,如果是确实比他强的人,他倒是不敢反抗。可作为在对方看来弱小的自己,还如此威胁他的话……会怎么反击?
还不等洋子想出个所以然,没过几天,她就被通知又有宴会要参加,这次是室町宏直接坐着出租车在学校门口来等的她,上车的时候她还在奇怪,居然没有强调着装要求。
然而到了地方后才明白,这个所谓的宴会,可不是宗家们组织的那种宴会。
而是年轻人的赛车派对现场。
“这下你是共犯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洋子看向室町宏,对面似乎觉得很有趣便哈哈大笑了起来,也引得了周围其他人的注意。
“哟,阿宏,怎么带个小孩儿过来啊。这该不会就是你那个在隔壁女校读书的妹妹吧?”
“对啊,你们之前谁说想和我家联姻的?我这不把人带过来了吗?”
“你讲真的啊!”
看着室町宏和那些少年人们嬉笑的模样,还有对自己带着凝视意味的打量,洋子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好笑,等到对方似乎告一段落走到她身边时,才又开口问道:“你觉得这样我就不敢把你在干什么的事告诉祖父了吗?”
她可不是真的几岁小学生,不会这样简单就被威胁到。
“但你也下了注,你跟着我一起赌了,你敢告状,我们就一起受罚啊。到时候,就看看是你更惨还是我更惨嘛。”
“我没有——”
在看见室町宏掏出一张信封后,洋子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便看到少年从信封里拿出了她之前放进去的那些钱,金额并不低,一般都有几万日币。当时本来是想着每封信都隔了一段时间的,能一次多塞点也好,免得伊佐那他们时常捉襟见肘。但此刻,这些钱不仅没给到自己想给的人,甚至,还被室町宏交给了一边坐庄的那几个年轻人。
“我们两个人的开销,山田叔(管家)那儿都记着的,我倒是可以说有些被我随便请客吃饭花掉了。你呢?你平白少这么多零花钱,平时寄宿在学校也没什么地方花?你说得清楚吗?”
洋子的无言以对显然取悦到了室町宏,他一边笑,甚至变得亲和了起来拉着她往那边人多的地方走:“只要你不说,这些事就不会被知道。好了,你不可能赢我的,现在既然都来参加派对了就好好玩啊,哥哥带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有趣的东西。”
说着,他就开始给洋子讲他们这群人玩赛车的规则,讲哪辆车是谁的,讲这些车的品牌还有性能等等……她侧头看着此刻的室町宏,突然有那么一瞬觉得这家伙并不是无药可救。他不是自己以为的染上赌瘾,他是确实对赛车、对车本身感兴趣。
但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下一秒,又因为对方的话而忍不住感叹,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
“所以说啊,只要你一直这么听话这么乖,等我继承了室町家,我也许可以同意你和你那些下九流的孤儿朋友来往。我也可以把你当我真正的妹妹……毕竟你可比绫子有意思也聪明得多,我不喜欢蠢货。你只要听我的,我保证以后没人能越过你,想要什么有什么。”
其实洋子总会想,以室町家的氛围和教育环境,除了自己真的能教出正常人吗?现在想来,果然是不能的。人的教育,实在是受家庭影响太大:绫子的歇斯底里;室町宏的暴烈发疯;以及那些相似的打一棒画个饼的手段……说起来,连用暴力压制人的时候都一模一样,都是打一下不够,还要反手再来一次彻底把人的尊严都踩死。
甚至自己,似乎也快被他们搞到要发疯了——直到离开本家快两年的现在,她仍然害怕黑暗狭窄的密闭空间,总会不断地闪现临走前被关禁闭的记忆,然后便生理性的难以呼吸,难以控制地撕扯。
作为成年灵魂的她都被搞成这样,别说绫子那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连如此对她的室町宏,洋子也有了些同病相怜之感。
但她也知道,室町家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这一辈的三个人头上,连她这么努力稳住都无法做到自救,更又何谈救他人。
洋子看了一眼因为比赛开始,又把话题转到赛车上,然后侃侃而谈,笑得清爽多了的室町宏。
或许,等她终有一天离开室町家后,还有那么一丝改变的机会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