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涂过身体乳的手指,皮肤油得发腻。无论去抓什么东西,都好像裹住了某种动物湿黏的表皮一样,我把十指张开,修剪圆润的指甲在台灯下反射着淡淡的肉粉。
和十年前相比,手腕与手掌交界处的骨节更凸显了,大概是在杂志社工作离不开鼠标键盘的缘故,说不定有点腱鞘炎的前兆。握笔磨损的旧茧也未见消退,右手中指的前端,无名指左侧,大拇指腹下缘,我从小握笔的姿势就不标准,磨出茧的地方也比别人要多。
鹤蝶的手指从我张开的指缝间钻了进来,虎口处一层硬皮卡着掌心的软肉。于是转动手腕,把吸收不了的乳液蹭到他手上。
回想着白天与三谷家人的见面。我的未婚夫似乎和老家关系不好,所以很少谈及家庭,我也仅仅只是知道他年少时总是需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妹妹这回事而已。
第一次提起是还没正式交往时,我借玩笑试探地说他总是像兄长一样可靠,三谷隆却说他从小和妹妹们一起长大,很清楚兄妹之间是什么样的感觉,而他对我不是那样。第二次的时候他泡在新家放满热水的浴缸里,刚冲洗过的黑发又沾上我的沐浴露的泡沫,但是他毫不在意,歪着头把脸贴在浴缸沿上,湿漉漉的黑发盖住了眼睛,透过朦胧的水汽,完全放松下来的脸颊显露出几分孩子气的表情。对我说因为从小要照顾妹妹的缘故,他一直努力扮演着可靠的大哥角色,所以到现在偶尔还是会突然很想撒撒娇什么的——可以被允许吗?你会笑我吗?
“……可以吗?”
“什么?”
不自觉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手上多余的乳液已经干涸,只有指根厮磨的部位,还是像两块汗津津的兽皮彼此磨蹭。鹤蝶低头盯着我们相握的手,没有重复那个被我错过的问题,不带指责的声音:
“你走神了。”
“……”
在警局初次见过面后,三谷露娜通过橘直人联系上了我,说打算整理家中兄长的旧物,问我是否要过来。正月5号刚过,司法解剖正式结束,就开始手忙脚乱地张罗丧礼。一般来说,直接走警方推荐的合作会社最方便省力。然而不凑巧赶上新年长假的缘故,我们联系了好多家承包公司才定下合适的时间。
三谷母亲与妹妹们住在一个安静的街区。露娜在快时尚公司做会计工作,玛娜经营自己的刺绣教室,时间比较宽松。第一次登门,玛娜向母亲为我做介绍,用的就是「嫂子」这种坦率亲近的称呼,说「嫂子是隆哥的恋人」,随后她妈妈呆呆地应了声。
「妈妈,不打声招呼吗?」
五官与三谷隆颇为相似的女性重复着完全相同的反应。
玛娜的笑容有几分勉强,她说自从哥哥出事后,妈妈的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太好。三谷隆在露娜上国中可以照顾自己后就离开了,起初还和两个妹妹偶尔有联络,但次数越来越少,迄今已经断绝音信好些年。隆哥离家前,曾经和妈妈吵得很凶。现在想来,大概那时候他妈妈就隐约知道了他要走上这条修罗之路吧。只是没想过争吵中那些伤人的语句会在十年后成为诀别。
我的思绪不由发散到我与三谷隆的最后一段对话。听到我要在午夜过后独自回家,他迅速皱眉,但我十分坚持,他也没有执意阻拦,而是柔声提议道:「那我开车送你。」
「不用的,我叫好出租车了。」
若他提出要查看我手机上的网约车记录,我又该如何是好,有可能顺势招供出一切吗?但也许会以他不够信任为由借题发作也说不定。总之,他没有提那种要求,让我逃过了自己丑恶的一面。
我的恋人叹了口气,色调柔和的紫灰色眼眸微微眯起,径自进入索要证据的再下一步骤,用温柔得几乎有些无助的声音问:「真的没关系吗?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哦?」
被他这样询问后,我差点当场哭出来。但居然还跟借来了猫咪的镇定似的,拿出全世界范围通用的借口回答:「你想多了,只是因为工作遇到了瓶颈期才有点烦躁而已。」
「是吗……可是太晚了,我还是会担心你。答应我到家后立刻打电话过来好吗?」
如果那一晚的我能提前知晓三谷隆的真实工作,肯定就不会心存侥幸地以为他相信我的谎言了。但当时只顾着为成功脱身而感觉轻松。拢着浴袍的他把我送到门口,反复地叮嘱着我「路上小心」,我们最后交换了一个披牛肉披萨与洗发水湿味的吻。
实际上我却把“要给隆君打电话”这回事完全忘到脑后,鹤蝶也没给我留下清理脑内待办事项的余裕。不过,按照橘直人的说法,我应该打电话那时候,三谷隆已经被杀害了。所以大概也不能只责怪我先失约。
白天发生的一切,犹如在身体内部的某处发酵降解,使我感到一阵微醺般的茫然。鹤蝶的拇指抚摸着手腕内侧。他还是那个脑袋低垂的姿势,只稍稍抬了下眼皮,随后便拉起我的右手,直到能把他带疤的那半张面孔彻底埋入掌心背后。鹤蝶干燥的嘴唇紧靠腕骨,低声地喃喃说着些故意不让我听清的话。
察觉到那动作中的暗示意味,我却仍然平静得仿佛一具尸体一般。小指尖若有似无拨弄着他眉梢还没修剪的几簇杂乱短毛,等他略皱起眉投来疑惑的视线,我难以按捺那股莫名的心情,不得已冲动地开口质问:
“……只是在想,我和你的最后一面,会是什么样的?”
会好好告别吗?还是鹤蝶也会突然消失?其实如今想来,鹤蝶也曾不告而别过,设施里,还有重逢后,但那都不算是「最后一面」。甚至到现在,当时的情景已经快要记不起来了。
*
住在设施里那段日子,每一天能做的只有拼命刻苦学习,证明自己不需要私塾也能考上,能赚钱,能出人头地,能摆脱这种生活。除了自己的目标之外,就算是一起长大的亲友又如何,当时的我看到整天打架的他,只能联想到麻烦缠身困顿潦倒的上一代,不假思索地一味朝头顶挥拳,背负命运的头脑就会逐渐下沉。
——直到高中毕业离开设施后,才明白自身也同样深陷泥沼。
福利设施无法成为租房等合同行为的担保人,在设施以外的社会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明明是凭自己的努力考上首都圈里的一流大学,结果刚上大学就被社会抛弃了。只能租到贫民窟一样的房子,即便如此也得拼命打工支付租金。难得讲师通过熟人推荐了会社兼职的工作给我,可是对方一看到我的住址,笑容就消失在脸上。等情况才刚刚开始好转的时候,校招居然已经结束了,最后草率落入黑心的血汗工厂。
没有懒惰堕落,也没有涉足犯罪,尽管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实际上却比发自内心鄙夷的上一代还要不快乐。这样的我迄今为止得到的唯一一份惊喜,就是交到了年纪轻轻便在大型企业跻身管理层的男朋友。再怎么想要只靠自己打拼也得不到结果,就算把之前的目标全部算作无聊的大话,到头来还是依赖男人的自己实在令人唾弃,可是三谷隆自身那么优秀,却从来没有轻视过我与他相比微不足道的收入,总是肯定我的工作,而且会认真地帮我参谋跳槽的信息,他让我久违地相信了现实竟然真的可以朝理想靠近。
年轻有为、而且有着不可思议的温柔风度的人,将我从人生的漩涡中救出的隆君,真正的职业是暴力组织的核心成员。
本该全心全意回报他这份温柔的自己,与鹤蝶重遇后,踩过了绝对不该跨越的界限。
躺在棺木里,白玫瑰与香水百合的簇拥之中,他那缺乏表情的安睡的面孔,使我耳边丧钟长鸣。
“最后一面?放心,还没那么容易摆脱我。”
从鹤蝶的神色中丝毫看不出有变化,他用冷淡的嗓音重复着我的词句。
“如果我被杀了——”
“喂,不许说这种话。”
做他这一行的人,好像总是对于不吉利的话格外敏感,立刻厉声制止我,他沉下脸的模样有点可怕。以前念书时面对天天打架的孩子,打心底里觉得愚蠢,再无其他感想,哪像现在看到路边醉醺醺的陌生人也忍不住陷入恐惧。只会打架……却掌握了得以支配别人的武器。
明明已经接受了现实,这本就是个付出也不一定能有回报的不公平的世界,可是也有着温柔的一面,那就是三谷隆对我微笑的样子。然而每次看到鹤蝶,看到他们——光靠拳头或许无法触及天空,可至少能把其他人统统踩在脚下。眼前会浮现出如此的对比,而其中自身狼狈的下沉,会令我时而感到狼狈不堪。
“你把我带走的那晚,或许就在一小时之间,隆君就被杀了,”惊讶于嘴唇吐出的声音听上去如此平稳,却又充满残酷,喉舌仿佛被腐蚀一般停顿。我匆忙抬起头,目光游移,向四周寻找着合适的用语。
而在此时,鹤蝶却漠然地垂下双眼。
“你以为我是凶手?”
“……你之后都和我在一起,所以有不在场证明。”
“那还真该谢谢你,连共犯的怀疑也帮我省了。”
带刺的说法用沉静的语气说出来,有点威胁似的意味深长。
又能说什么……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才得知原来那两个假刑警敷衍地拿国民电视剧当化名,而我一无所觉。嘴角泛起苦笑。
“我只是觉得,万一真凶认为我目击到了什么,说不定会对我下手呢?”
“不会。”
这次他回答得干脆果断,反而令人生疑。
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等询问。
言语间,他的态度很是笃定。
“要杀三谷隆,知道东京万会情况的人,不会对我的东西动手。”
凶手就一定是那一边上的人吗?约会时三谷隆总是使用企业高层的伪装身份,也有可能被普通地盯上吧……不过,几年来始终维持这份伪装而从未露出过破绽,他想来也不会在安全和保密方面有所疏忽。何况,如果是普通的变态杀人或是入室抢劫杀人,那个叫橘直人的警察理应有更多细节要向我确认,但他只提了有关东京万会的几个问题。
……对了。我还记得。
「东京万会」的死者,还有我曾经见过的柴八戒。想打听三谷隆在帮派里的事而发现联系不上他时,我拨通了橘直人的电话,得知半个月前柴八戒死于火灾——一艘火灾犯罪搜查系判断为意外事故迅速结案。
半个月前,三谷隆的情绪有些低落,尽管他刻意地不想表露出来。没多久,他就说着「想要留下美好的回忆」,发出了圣诞当晚隔海欣赏烟花的邀请。
难道那个时候,他已经猜到自己有可能出事?因为柴八戒死了?还是说——不仅因为柴八戒死了。
“我也是最近才得知这回事……为什么能这么确定。莫非,你真的……”
我看向鹤蝶。
已经习惯到差不多要忽略的曲折的伤疤,穿过缺少温度的异色瞳,不论哪一边的颜色都深不见底。
他的脸颊瘦削,骨骼的轮廓很是分明,会让人觉得难以触摸。
眼睛下方盖着一层青黑色,嘴唇周围的胡茬虽然刮得很干净,靠近耳朵的部位却又些潦草。
套上他常穿的那件军装风格的黑大衣,像是镜头里走出来的杀手,一瞬间的交汇便是难以想象的凛冽。然而人生的平常终究会如同滚轮滑坡般一发不可收拾地往前,不论回忆要变成何等残酷的模样,在逃不掉的轨迹里都将被不分你我地碾碎。
小时候,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回来,也会拼命忍着泪水安慰别人,还说下次就能变得更强保护大家的鹤蝶如此。
小时候,坚信读书走正道就能出人头地,只要自己足够出色,就能从下沉的漩涡中捞起人生的自己也是如此。
够强之前,已然先变成了这样的关系。
鹤蝶嘴角绷直,叫人看不出心情。
“你要审问我吗?”
“……”
“如果当真相信我和三谷隆被杀脱不开干系,还这样直接地质问我,就是在求死。你有那么深爱着三谷隆吗?不惜以这种方式送命。”
难道我有那么深爱着三谷隆吗?
“……即使对他的真实一点也不了解…………?”
在鹤蝶的眼睛里,我的影子闪烁不定。那两潭幽深的暗红与青灰色,却相反地不见一丝动摇。
“反正你也一点都不想去了解的吧?那些‘另一边’的事。”
他用重逢时我拒绝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回敬给我。
“……”
“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
工作的地方,是脱离黑心企业后和三谷隆一起商量找到的杂志社,为介绍世界各地小众文化的季刊担任编辑。但实际上,招聘广告混杂在隆君声称他从路边随手带回来的宣传单里,编辑的工作我没有经验,也是他鼓励我投递简历试试看,为了让我安心便分享了很多亚文化与他所在的服装行业相关的事,最后,还说会在面试之前帮我咨询在传统纸媒工作的朋友。
那个杂志社旗下有一个子刊,专门撰写一些黑色帮派的文章……也就是给帮派洗白舆论形象的下游机构。
鹤蝶得知我工作的杂志后,也有表现出意外的反应,可是当时压根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一旦假象有了缺口,怀疑就只能不断加深。
我曾经以为的,温柔的、优秀的、凝聚了我理想中的模样的、激励着我热爱生活并为之努力的完美的未婚夫,已经不存在了。
会露出纯粹笑容,为了保护朋友而打架的幼小的鹤蝶,已经成了捉摸不透的杀手。
该说是软弱得看不清现实,还是自我中心的幼稚呢,我能说出口居然只有这句。
“鹤蝶,我不想再这样见面了。”
“那样的话就把你锁起来,用我的方式见面也可以。”
“……”烦躁地闭起眼睛,指了指他腰间有点开线的衣角,“衣服破了,不补吗。”
鹤蝶单手把背心扯过头顶丢到一旁。“不算破。”
“喔。”
两边的手心都溢出汗水,刚抹上去的乳液还未彻底吸收就再次黏附在身体上。
至今无法接受的三谷隆的死,闭上眼睛就好像一场不肯远去的噩梦。
尸体冰凉的嘴唇无论怎样亲吻也不会再变得湿润。
僵硬的手臂即使用力掐下去皮肤也不会反弹。
喉咙不再因喘息凌乱而微微颤动,舌尖无法吐出甜蜜的声音。
被扼住脖子的时候,肯定也不会再感受到更多的痛苦了吧……?
散发着乳液香味的手指正带有逼迫意味地压向喉咙。
那手指没有收紧。
平时冷着脸很凶,基本上把沉默表现得好像单方面的胁迫,只有在床上偶尔露出难过的眼神——不客气地说,即使是不伦关系也相当败兴的男人,这就是鹤蝶。
因为不会有结果,所以可以轻松地享乐什么的,都是权力结构下被肆意篡改的美梦。
明知没有结果,还用大量的疲惫浇灌身体,在不满足里寻找确认自己的存在,才是我们之间的本质。
把责任推给对方,自己不过是被以暴力胁迫,被拍下照片要挟,只要这样说了就一定能获得信任与保护,时代掀起了受害者去污名化的潮流,这早已不再是难以启齿的话题。
……尽管如此,自重逢以来,所有关于鹤蝶的事,我一次都没有对隆君说过。
即使是早前鹤蝶进过监狱,无法用自身受到威胁这个借口自欺欺人的时候,也毫无意义地延续着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