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找到了这次任务的目标,阿拓和毛小豆也就不急于一时了。
两人在四周留意了一下那两人所属的队伍后,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尽管转了营,他们俩目前的身份依旧是个操作军械的普通士兵而已,住的自然也是多人一顶的那种大帐。
不过不同于攻城营,军械营是个训练任务很重的兵种,即使今天清晨刚刚有了一场大战,从前线退下来后,也依旧都被拉去训练了。
所以如今偌大营帐里,只有阿拓和毛小豆两个刚刚转过来的士兵。
“脱吧。”阿拓没想到毛小豆一开口就是这种虎狼之词,整个人犯傻一样楞在那里。
“刚刚落地那一下撞得那么狠,你不是该把外甲和上衣脱下来,让我检查看看骨头有没有问题吗?”毛小豆的话里不带一丝感情,“还是你要我帮你?”
“不用,我自己来。”在对话变得更危险之前,阿拓自己开始卸甲,只是在一个拉伸后背的动作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我来吧。”
毛小豆及时上前按住了阿拓的肩膀,制止了他继续向后扭转手臂的动作,然后他一个个打开步兵简单半身甲上各个甲片间的连结绳扣。
因为他们刚刚那一场大战的缘故,阿拓的甲片上粘的都是血污和尘土,如今干涸后凝固成了黑色的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
毛小豆一边卸一边熟练地刮掉一点表层的污渍,这样后来阿拓自己清理的时候,就会轻松一点。
“德衍,那些小事情就放着我来吧。”
那本来就是阿拓这个当亲兵的该干的事,现在毛小豆这个当将军的倒过来在给他弄。
“我也只是随手刮掉一点,又没真的弄得很干净,真的帮你擦护甲这种事情,你叫我干我也不会干的。”
毛小豆倒是不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有什么特别的,他打开最后一处连结后,把最后一块腰上的甲片也拿了下来。
“好了,里衣也一起脱了吧。”
然而阿拓却依旧没什么动作,直到等得不耐烦的毛小豆,故意拍了一下阿拓的背,让他情不自禁地“嘶”地吸了口气。
“你看,果然有伤,还不快点解开来给我看看。趁现在没人我还能拿我爹的药给你上,等其他人回来了,我要怎么解释我一个炮灰兵会有那种好药?”
阿拓叹了口气剥开了自己的上衣,然后发现这个场景似乎似曾相识。
他背后上一次毛小豆抽的那三鞭的痕迹,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可见毛将军配的药膏的确很有效,不过现在代替那三道鞭痕的,是大片青紫的淤痕。
以他们现在的身份,毛小豆没法去弄一盆冷水来给阿拓冷敷一下,只好直接就着那片淤青把手上的药膏涂了上去。然后为了将厚重的药膏抹得均匀一点,毛小豆的手指就不自觉地用了力,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好一会了。
“疼吗?”于是不但场景,连对话也似曾相识起来。
“疼啊。”然而阿拓这一次却没按常理出牌。
“不是说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吗,怎么一点瘀伤就开始疼起来了?这一趟跑得你变娇贵了?”
毛小豆的话里带着数落,嘴角却渐渐扬起,如果阿拓回过头来,就会看见这个无比鲜活的表情,虎牢关行走的律法慢慢的在这一趟里有了人性。
“其实上次也疼,只不过那时德衍还是少将军,疼也只好说不疼。”阿拓不大不小地卖了个乖。
“那么说,你是承认你欺上了?”毛小豆顺着阿拓的话开了句玩笑,然而对面半天没有反应,毛小豆疑惑地喊了声,“阿拓?”
阿拓大梦初醒一样抖了抖身体,毛小豆又一次反射性地收回手,出口询问的语气里还带着点焦急:“那里真的这么疼吗?”
“没有……还好……”阿拓的声音很低,明显地兴致不高,“嗯,我承认……我欺上了。”
“没事,人受伤了会喊疼是很正常的事,为了不让别人小看,疼也喊不疼也很正常。你忍一忍,我再仔细摸一下,看看这里骨头有没有事。”
毛小豆一边替阿拓的低落找理由,一边比了下阿拓靠近右边肩膀下方的大块皮肤,那里的瘀伤尤其严重,估计当时落地时最吃力的就是这一块了。
毛小豆用力地摁了几下靠近肋骨的几处肿胀的皮肤,阿拓虽然有点吃痛,但并无严重的疼痛反射。见阿拓的反应尚且都在自己的预料里,毛小豆松了一大口气。
“还好,骨头没事。”
“嗯,还好。”阿拓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你还好什么?”毛小豆不觉得阿拓是这么怕受伤的人,但他刚刚那口气里确实饱含着相当的担心。
“还好落地时是我在下面,要是你的话,估计骨头就会有事了。”
阿拓这一句话说得平平常常,却换成是毛小豆半天没反应了。
阿拓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毛小豆的脸颊有点微红,不是很厉害的那种,还是因为他皮肤白才让阿拓看出点端倪。
于是阿拓自然地对着那个毛小豆笑了笑,大概是错觉吧,对面的脸颊似乎更红了。
“药上好了,快把衣服穿起来吧。”为了掩饰尴尬,毛小豆赶紧扯了一句别的。
阿拓也没说什么,就是一翻手把挂在腰上的上衣又穿了回去,然后边系带子边回过身。
毛小豆为了放那罐药膏,背着身子在那里整理行李。但是也不知道一罐药膏到底是有多难放,毛小豆在那里东摸西摸半天,依旧不回过身来。
“药上好了,该由我来问德衍了,我刚刚的擅自举动,你怨我吗?”
毛小豆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阿拓。
后者已经在自己的卧榻上坐好了,此时抬着头看着面前的毛小豆,眼神很是复杂,似乎有点愧疚又有点探究的样子。
“你说什么?”
“我是说刚刚早上的战斗,我们跟着军令老实撤下来就可以没事了,是我自己擅自决定去救那十几个人的。你不怨我自作主张,既把任务抛在脑后,又置你我安危于不顾吗?”
141.
“那就要看我是谁了。”毛小豆也在自己的榻上坐好了。
“如果我是负责这场战斗的将军的话,我大概会先罚你,再赏你。罚你不听军令,赏你救了同袍。那样的话拿到军功的你,屁股大概同样会疼个几天吧。”
听到毛小豆的形容后,阿拓笑了起来:“一边数着军功一边屁股疼?那还真像是德衍会做的事。”
“可是如果我只是一个参战的士兵的话。”
毛小豆盯着阿拓,直到阿拓也感觉到这种郑重其事的气氛,而慢慢收敛了笑容,他们只是面对面地坐着,阿拓看着毛小豆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多了些他们初见时没有的温度。
虎牢关少将军在阿拓面前,慢慢卸下满身刺猬般的护甲,露出了柔软真实的内核。
而阿拓面对这种真实柔软只能按兵不动。
姑孰那一次的冲动里,也许大部分都是靠了酒的功劳,剩下的少部分,可能来自于人类在夜晚情感上本能的脆弱。
而如今又是清醒又是白天的情况下,阿拓没法对着毛小豆做出那种完全超过的举动。于是这种俩人坐着对望的情况,保持了相当的一段时间。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终于还是毛小豆先挣脱了这种无声的对峙,而这一声也打破了空气中某种感受不到的平衡,让阿拓和毛小豆都在不经意间,放松地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因为你先行了一步,我是不会有勇气去救那十几个人的,而那样的话,那些人就真的会白白地死在城墙上了。”
“我一度以为兵家人都残酷无情,所以才能眼看着这么多人在自己面前互相残杀。可是刚刚你的行动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兵家人的一腔热血和同袍之情反而更胜常人,是我肤浅了。”
如果让毛小豆事后来回忆的话,这大概就是他彻底信任阿拓的开始。
阿拓所有的身份、动机、想法,那些在毛小豆的脑海里反复旋绕的可能性,在阿拓坚定的行动面前彻底粉碎,再也凑不出一条完整的质疑链来。
于是原地徒留一个阿拓,新生儿一般不沾染任何因果,因此分外地让人信任。
毛小豆前所未有的,想对着这样的阿拓表达自己的信任。
于是毛小豆起身走向阿拓,而后者只是抬起头,看着一步一步接近的毛小豆,他的身体好像预感会发生些什么,而他的脑子却不敢置信。
而毛小豆就在阿拓的矛盾里一点点俯下身,用双臂环绕阿拓的身体,下巴点在阿拓的肩头。
“兵家人一派赤诚,而这样赤诚的你们,却被命运带来的责任所迫,一直陷在战争里,这世间其实对你们也很残忍。”
“过去几个月都是我在依赖你,把我藏匿的软弱和对世道的怨怼,统统丢到你的身上。”
“我也不是没问过自己你要怎么办,但却又过分简单地自我安慰说,兵家人什么样的残忍没见识过,似乎那样,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把所有本该由我来担的重担,再扔到你的身上。”
“对不起,辛苦你了。”
这一次毛小豆的拥抱慢慢地变得很用力,用力到阿拓以为,有什么正通过那个拥抱刺进自己的骨血,在里面扎了根,接着掏空他的内里,留下一副麻木的躯壳。
他想要动一动,却没想好应该去回应还是挣脱那个拥抱,因为哪一种都无法表达他现在的心情,哪一种也无法支撑他未来的崩塌。
所以阿拓还是没有动。
“阿拓,没事的。”感觉到了怀里的阿拓身体逐渐僵硬的毛小豆,试着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安慰他,却不知那只是更进一步的雪上加霜。
“德衍,待会外面训练的人就要回来了。”阿拓尽量不在话里带上任何感情,省得他本还能留存到未来的崩塌,提前在眼前就实现。
“嗯,我知道,就是一直以来都没有好好和你说过,刚刚才想明白的事,就想快些告诉你,以后不会了。”
毛小豆不以为意,反而很赞赏阿拓这种,在何时何地都能始终保持冷静的风范。
“我们是今天晚上动手呢,还是再等等?”已经起身回到自己那边的毛小豆,自然地询问阿拓的意见。
“再等两天吧,看起来这场仗打出结果前,刘毅是不会让他们离开的。”
“反正我们总能等到机会,给他们来个战时操作失误,损耗军械一台,军械司两名老人避之不及,不幸身亡好了。”阿拓在说这句时,脸上的恶意一点也加不掩饰。
“你这是给灵运添麻烦啊,回头他看见这个损耗又该头疼了。”毛小豆显然是赞同阿拓的提议,只是可怜目前远在姑孰的谢灵运,不知从哪感到背后一阵恶寒,“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得了一日的休整之后,第二天这些新入营的士兵就被拉去操场开始训练了。而很巧的是,负责训练他们这些新兵的,正是作为毛小豆他们目标的那两个人。
军械司的人和军械营的人可不一样,后者只是久经训练的熟练步兵而已,而前者却是真真正正稀缺的技术型人才。
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已经和北边达成了交易,都已经在军中的记录里,被确认为死掉的人,却又被生生地拉出来参与这场战争。
而今天近距离接触过这俩人之后,本来一个困扰阿拓和毛小豆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释。
“他们两个是不是……”阿拓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转过头偷偷地对着毛小豆问了一句。
“你也发现了?”毛小豆点点头,“没错,他们易了容,虽然手段糙了点,但不注意的话,混过去还是可以的,我们主要是本来就带着疑惑,仔细一看就发现了。”
没错,军械司一共就这么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和谁都认识。这两人要是用原来的脸回来,已经死了的人还能复活,还不把剩下的人都吓死直接闹出大事来。
所以他们当然是被刘毅找人易了容后,编了个从外州调来帮忙的借口,才塞进来的。
但就算是脸上易了容,人习惯性的动作、说话的语气、爱用的词汇之类的,都不是一时半刻能变的,这两人平时与军械司的人相处时,大概也只能尽量少说话,避免露出什么破绽了。
“你们两个!给我老实训练,我不管你们是立了什么功才能进军械营的,军械这种东西,一旦疏忽大意,伤的就是我军将士自己的性命了。”
“所以日常你们多努力一点在训练上,战时就多一丝给你自己和前方的战士们保命的希望,听懂了没有?!”
切,嘴上说得这么慷慨激昂,转过头就要投诚北方了。不愧是易了容,脸皮也要比别人厚啊。
当然,这一句毛小豆是在心里说完的。他一边说一边还不忘配合地做出一个服从的表情,对着这两人高喊一句。
“是!!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