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毛将军早上的话,红儿哪怕回到她的院子里独坐了很久后都依旧在后怕。无论她怎么试图安慰自己毛将军那个不着调的性子从不在意什么,所以说点常人忌讳的话也是平常,可是思绪兜兜转转最终都会落在那个恐怖的字上。
越想心越乱的红儿索性又抱起了放在案上的琵琶,把一片缭乱思绪发泄进了弦柱之间。红儿也没有弹什么特别的曲谱,只是随着自己的所思所想随性而为。初时是惊惧惶恐,怕毛将军的一时戏言成真;而后是凄凉悲切,哪怕只是想象一下毛将军或许一身是伤,再无半点生气地躺在那里;最后是怨恨懊悔,恨自己至他死都没开过口,悔的是自己自一开始就毫无开口的资格。
红儿狂乱地弹着,即使泪流了满面也不想擦,却渐渐听得院子外有个人和着她弹的调子在哭。红儿一惊之下赶紧放下琵琶用袖子胡乱擦了脸上的眼泪。
“怎么不弹了?我正要大哭一场,他为何不弹了?你去问问,到底是何人在弹琵琶,虎牢关这样的粗鄙之地怎会有这样的天人之曲?”
“是,公爷,小人这就去打听。”
院子外飘来几句细碎的谈话,但红儿还是依稀听了个大概,听到“公爷”二字的时候她叹了口气,今天这么一时的乱来果然是惹麻烦了。
“切,我道是哪个清贵人家呢,原来是家妓院,快给爷开门,你们的造化来了,还不快出来迎接。”
红儿住的院子是在整间妓院里最后面的位置,所以看起来只是普通一家民家,而等那个领了命的一路绕到前门路口才发现自己找的人在妓院里。本来听自家公爷的评价还有点怕自己遇上那个隐者名仕人家不肯见面怎么办,但现在一看是妓院他倒是立刻就放心了,叫门的口气也蛮横起来。
“红姨,您看外面——”几个姑娘在半路里等着红儿,她们身上同红儿一样依然穿的是早上的一身素服。本来在毛将军埋人的日子里,红儿和她的姑娘们都是不开业的,哪怕是碰上这天休沐的士兵也会选择老老实实呆在营里,毕竟大家同袍一场,今天他被埋了明天也许就轮到我,哪个还会有什么作乐的心思。
“大家都去休息吧,我来处理就是了。哦对了,以防万一你去镇上营官那儿告知一声,毕竟有位公爷来了虎牢关我们知道了也总要上报的。”红儿叮嘱了一下伙计让他从偏门出去报信,又挥退了想要帮忙的其他人,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仪容后打开了妓院的大门。
叩门的明显是个管家模样的人,后面还跟着一大堆各类仆人,看起来这位公爷的排场确实可以。而在这堆仆人中间的那位公爷也着实显眼,哪怕以红儿阅人的眼力也不得不赞一句风流人物,那一身繁华衣裳配上一个俊美青年倒也算是相得益彰。只可惜虎牢关已经有了毛将军父子两人,红儿就算再见到什么风流人物嘴上赞一赞后也就是那样了。
“诸位贵客,非是奴家不识好歹不开门迎客,实乃今日虎牢关内治丧,禁淫乐之事,诸位来得不巧,请回吧。”
“这位掌柜的。”那名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公爷的青年走上前打了个招呼,“我遣人打探此处并非为那淫乐之事,刚刚行至后巷,忽闻一段琵琶声,虽然并不成曲,可其中凄切哀婉我生平未闻,正听到伤心深处却不慎惊扰弹奏人就此曲停意断,好不甘愿。所以才冒昧叩门,也不知这位琵琶名家究竟是哪位,还请掌柜行个方便引荐一二。”
自古知己这种东西似乎都有个名额限制,毕竟世上知己的人如果一多那就显得自己忒也肤浅。但说实在的,如果只是一个两个的话其实在数字上看起来又没多少区别,到底这天下人那么多,有两个知你之人也堪称合情合理。可偏偏对于多数人来说,知己这个词就像雏鸟认亲一样,只会给一生里第一个叩门的那个人,门一打开他们看见的便是天上明月地上烟花,那一眼一认就是一世人。出了门后再多余见的不过是些人间流沙,纵使沙里依然有金,却也只能在眼角处偶尔闪烁一时光华,一眨眼就再也看不见了。
红儿也是这样,为了第一个真心崇拜她弹琵琶的人在虎牢关挂了这么多年牌,为了弹琵琶给他听一场不落地跟着他埋了虎牢关里这么多的兵,为了他一句生死玩笑惊惧忧伤思断愁肠。而现在第二个人听懂了,他也是一身的俊郎风华,他也是一眼的憧憬渴望,红儿却只是觉得麻烦。
“贵人来得不巧,那人今儿个不想弹琵琶了。”
“那我明日再来。”
“那她明日也不想弹琵琶了。”
“放肆,你一个出来卖的货色,居然敢接二连三拒绝我家公爷,你知道他是谁吗?!这满朝上下谁不知我家康乐公满腹经纶惊才绝艳,每日里想来拜访的人绕着宅子都能转几圈,如今公爷不计你等身份下贱诚心结交,你居然还敢挡着?”
其实那管家说的在理,但红儿依然只是觉得麻烦。
“原来贵人是名满天下的谢康乐,那奴家更是不敢让她献丑了,毕竟康乐公高门子弟名门正宗,哪次听的不是最正统的清音雅乐,又怎能让您坐在妓院听不知哪个贱籍随手弹的荒曲野调呢?”
“若我执意要听呢?”康乐公天之骄子随心任意,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又怎么会甘心自己在一家普通妓院门口吃闭门羹。
“公爷,这儿是虎牢关下的镇子,用的是虎牢关的规矩,奴家虽是贱籍,却也是正经登记的营生。虎牢关里,总还是讲究一个愿卖才能愿买的。”
“哼,什么时候虎牢关的规矩管得住我谢灵运了?”这时候谢灵运才露出了他桀骜不驯的那一面,连皇帝派的差事都没放在眼里的贵公子不信虎牢关里有能拿捏他的人。
“司州中兵参军毛小豆见过姑孰记室参军,不知康乐公爷此行虎牢关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
红儿往来人的方向望了一眼,原来是她遣去报信的伙计带着少将军和他的亲兵一起来了。
34.
谢公义谢灵运这个人吧,如果他在外面瞎晃的话,十之**是为了私事。要不他一个本该是姑孰的记室参军跑来虎牢关干什么,虎牢关的军务既不需要问他的意思,自然也不需要他来记一笔。这道理毛小豆自然知道,红儿听说过谢灵运其人其事其实也知道,甚至谢灵运自己也知道,可惜人家是正经袭爵食邑两千户的康乐公,知道了也不能讲。
“为公的话你待怎样?”谢灵运也是顺风顺水惯了,很少有人这么当面要他下不来台,此时差不多是在梗着脖子硬犟了。
“为公的话,您到虎牢关前就应行文告知,我自然会在镇上相迎。当然,参军若不屑这些公务往来也是无妨,虽然虎牢关礼数有亏,但现在迎接参军也不迟,请参军随我去营里,将军自会听取参军此来是为何军务,不会让参军为难的。”
毛小豆既不点破,却也不给台阶,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面孔等着谢灵运的下文。
“那我要是为私呢?”
“为私的话,您是康乐公爷,虎牢关内百姓去得之处公爷自然也去得;可您也只是康乐公爷,虎牢关内百姓去不得之处公爷自然也去不得。”
“那好,这只是家妓院吧?百姓应该去得,我自然也去得。”谢灵运干脆也不想装了。
“您稍等,我替您问一问。”毛小豆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转向红儿,“红掌柜今天开门接客吗?”
“回少将军,今儿个虎牢关治丧,小院虽是妓馆,却也知道里有殡,不巷歌的道理,故今日里不开业。”
“公爷,我也替你问清了,今日红掌柜不开业,所以请回吧。”毛小豆做了个请便的送客姿势,态度是再明显不过了。
这时被管家打发去打听虎牢关到底治的什么丧的仆人回来了,急急忙忙地拉过管家到一边开始咬耳朵。管家初时听得一脸疑惑,进而转为愠怒,不多时管家走到毛小豆跟前,也不去和谢灵运说前因后果,只是吊着眉毛吹着胡子来了一句:“好你个虎牢关。”
毛小豆像没听见那样依旧保持着他的送客姿势,而管家一看他这个态度就更气了。
“我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去了,那你虎牢关禁乐戏还有点道理,结果打听了下既非官又非吏,不过要埋区区八个平头,还能禁了我家公爷的享乐不成?”
严格来说,虎牢关并未禁乐戏,只不过红儿身为掌柜想不想开门是她自己的事,她要找什么理由只要别太离谱也都由她,所以毛小豆也不想多做解释。而谢灵运听闻因果也是有点微微皱起眉头。
见场中无人应和,又见自家公爷皱了眉,管家上前一步几乎是正对着毛小豆的面高声呼喝:“你好歹也是个中兵参军,我劝你识点趣,叫这位鸨娘给我开了院子,我家公爷还等着会会那位琵琶名家呢。”
谁知道管家刚刚说完,被说了的毛小豆没有反应,他家主人谢灵运没有反应,而有反应的却是一直恭恭敬敬站在毛小豆身后的阿拓,他一步踏出至毛小豆身边,又一步插入管家和毛小豆之间,身型之快犹如鬼魅。管家尚未看清眼前突然多了个什么东西,一只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单手将他举离了地面。
“听好了,这里是虎牢关,那位是虎牢关的少将军,关内除了将军之外,没人能这么和少将军说话。我不管你家的是个公爷还是个王爷,说话给我放尊重点。”
注:
谢灵运:我国山水诗鼻祖,名是公义,字是灵运,继承了祖父的康乐公爵位,所以又叫谢康乐,但是整体还是谢灵运这个名字最出名。这位的人设极其夸张,是才高八斗这个词的发明者,虽然八斗不是他,但他也有一斗,本人性格很能作死但却让人恨不了他。我感觉这位是天生的艺术家,如果活在现代的话大概是位天天住在热搜上的人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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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3-34.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