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嗣第一次喝到汉人那种酃酒是在他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在那一天之前,他是魏国的长王子,而在那一天之后,他变成了大魏朝的长皇子。
那是皇始三年的冬天,拓跋珪在称帝后的那个夜里把拓跋嗣叫进自己的寝殿,然后叫人给他端上了这种酒水。
“尝尝看,喜欢吗?”
尽管拓跋嗣年纪还小,但草原儿女向来自由奔放,虽还没到喝醉的程度,但马奶酒的味道他早就已经熟悉了。可尽管如此,在第一口酒下去的时候,拓跋嗣依旧稍稍愣了一下。
“嗯?”像他们这样的习武之人不会放过别人一点点的犹豫,拓跋珪自然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儿子的反常,但他也不心急,好整以暇地等着拓跋嗣的评价。
“好像……酒的味道更浓?”拓跋嗣也不是什么尝遍天下美酒的年纪,所以只干巴巴地评了一句,“这是什么酒?”
“这是汉人酿的,叫酃酒,从今以后它就是我大魏朝的贡酒了。”
“汉人的东西……”
拓跋嗣好奇地举起手里的杯子,对着里面剩下的半杯酒左看右看。他是出生在草原上的孩子,很小的时候也见过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和一直连到天边的壮丽草原。但随着他父王的南征北战,他跟着王庭部落逐渐南迁,慢慢的眼里除了单纯的草原和帐篷之外也看见了农田和房舍。
然后他们就来到了平城,已经当了十二年王子的拓跋嗣至此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宫殿。
“汉人的酒你觉得如何呢?”
关于拓跋珪的这个问题,拓跋嗣有点拿不准主意该怎么回答。在他的记忆里,汉人是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生活里的方方面面的。
在拓跋嗣更小的时候,他只知道父王征战某个部落又胜利了,获胜的将士们带来无数的战利品、还有很多俘虏的人口和牛羊。然后突然某一天,他看见了几个穿着打扮和附近各种部落都不一样的人进入了父王的帐篷。
那些人叫他们自己汉人。
小时候的拓跋嗣以为汉人只是来自某个远一点地方的打扮奇怪的部落,直到拓跋珪给他指定了几个汉人的老师。从此王子的课程里除了舞刀射箭骑马兵法,又多了很多儒释道法。
对于当时的拓跋嗣来说,这些嘴里长篇大论着他听不懂的圣人道理的老师简直就像是另一种生物。虽然大家都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两条腿走路,但这大概就是他们彼此相似的极限了,就好像狗和猫,也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四条腿走路,但它们就是不一样的。
后来拓跋嗣从各个方面知道了,汉人的确是另一种人,是不同于他们这些以部落和游牧形态生存的胡人的另一个种族。
“那我们和汉人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小小年纪的拓跋嗣用一个问题把他的老师们问得满脸惶恐哑口无言,于是他又带着这个问题去问他的父皇。而拓跋珪也是沉默良久,最后答了一句:“虽然我想证明我们和汉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有别的解释,但目前来说,我们彼此是宿敌。”
宿敌这个答案对于拓跋嗣来说太过于不可思议了,从字面上来说,它是比敌人更加厉害的字眼,那么对待宿敌应该比起对待敌人更狠才对。然而拓跋嗣的老师一向教导他可汗对于敌人执雷霆手段,这些年来被他灭掉的部落少说也有十来个,那为什么对待更危险的宿敌时,反倒是叫了几个那边的人做了皇子的老师?
而意识到这一点后的拓跋嗣也开始留心四周,然后发现在他的生活里,汉人的东西出现的频率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汉人的丝绸布帛、汉人的茶叶点心,汉人的道理、汉人的老师、甚至于汉人的臣子。
在年纪还小的拓跋嗣黑白分明的敌我划分里,汉人就像是个格格不入的污点一样不断弄脏他干净纯白的胡人世界。于是他终于鼓起勇气问拓跋珪:“汉人不是我们的宿敌吗,为什么还要用这么多汉人的东西和人?”
面对的他的提问,拓跋珪则反过来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汉人是我们的敌人没错,但那就代表汉人的东西都是坏东西,汉人的人也都是坏人吗?”
拓跋嗣在这个问题下想到了被他珍爱的各种精巧器件,也想到了教他各种道理的学者大家,在一阵的矛盾和质疑里,他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现在差不多的问题又出现了,汉人的酒又是如何呢?
“就只有酒味更浓一些,这就算是好酒吗?”
难道这种程度的好就足以支撑酃酒成为大魏朝的贡酒,让皇室子孙世世代代都喝汉人的酒吗?拓跋嗣不太明白拓跋珪这个问题的意图,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呵呵,那看来你将来也不会是什么嗜酒之人了。”
拓跋珪的语气还挺高兴,毕竟如果拓跋嗣不嗜酒的话,将来应该也就不会因为喝酒误事了。虽说人无完人,一个人很难没有缺点,但既然拓跋嗣被当成未来的君王培养,那么拓跋珪自然希望他的弱点越少越好。
“那么这样的话,是不是好酒对你来说就不光在于美酒本身,也在于陪你喝酒的人了。”
“陪我喝酒的人?我现在这样算是在陪父皇喝酒吗?”
拓跋嗣毕竟只有十二岁,有些事情似懂非懂,而这些只能将来让他自己体会的问题,拓跋珪也不打算现在就和儿子解释,他只是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眼神迷离地盯着某个角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得不到回答又不敢追问的拓跋嗣只好自己也陪了一口,依然只是觉得这酒就是没有那么多奶味,多了点纯粹的酒味,仅此而已。
“等有人陪你喝酒的时候,你就知道好酒不光来源于它自己的味道,更多的则在于回忆本身,只有这样的美酒才更容易醉人啊。”
拓跋嗣是直到多年以后才明白拓跋珪这句话的真正意思的。因为到了那时,每一次拓跋嗣喝下酃酒时,脑子里想起的不光是更纯粹的酒味,而是在姑孰的那个夜里,在他怀里的沾着酒气的毛小豆的味道,和对方恕他无罪时那个带着希望的眼神。
果然,带着回忆的美酒才会醉人,而那时候的拓跋嗣终于和当年的拓跋珪一样,如愿以偿地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