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在座的都是军人,聊天聊到武力展示环节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阿拓不疑有他,接过毛小豆随手递给他的充当长刀的木棍抬手就舞了起来。
阿拓展示的并不是多么精妙高深的刀法,但是一招一式之间也能显示出他扎实的基本功,属于那种毫不含糊的快速杀人技法。这样看来,他能被毛小豆看重直接提拔成亲兵也算是实力使然。
然而诸葛承却注意到了阿拓舞刀时的一个小动作,那就是他收刀时手腕会有不自觉地一抖的动作,这是拓跋珪自年轻时就会有的习惯,当年他和诸葛承解释说这样是为了能够甩掉一点刀上沾染的血迹,方便后续对刀身的保养。
到这种程度就绝不可能是巧合了,那是他自己悟出来的东西,只有他手把手教养着长大的孩子才会这样原封不动地继承那个习惯。
是的,建康那里的齐王是假的,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齐王拓跋嗣,大魏天赐帝拓跋珪的长皇子。既然他是拓跋嗣,那么他接近小豆子的目的就再明显不过了,北面看来对虎牢关肯定是另有所图,那个盟约一定是个幌子,北面依旧亡我之心不死,几年之内必定南下。
那么,要不要提醒小豆子让他注意防着他身边的这个亲兵呢?
不行,虽然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北面在打虎牢关的主意,但他们的计划是什么,会有什么配合,目标只是司州还是整个南边尚且都不清楚。此刻就提醒小豆子的话,万一那孩子露出什么破绽让齐王看出来,岂不是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可是,如果不说的话,难道就这么看着小豆子一步步踏进火坑里去吗?
在诸葛承还在一个人天人交战的当下,毛小豆和拓跋嗣已经提前告退准备就寝去了。这两个人似乎真的很投缘,诸葛承等到他们熄了蜡烛后特意兜到他们俩住的那侧厢房外面,还能听见两个人在里面低声聊天和轻笑的声响。
这样看起来,他们就好像诸葛承和拓跋珪当年一样,明明熄了蜡烛准备睡觉,也明明知道明天还有事要办,却偏偏有聊不完的话题。
从天文地理到社会民生,当时的他们是真的无话不谈,也是真的不吝于向对方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也正因他们太过于了解和赞同彼此的想法,所以才会在那个最根本的点上出现矛盾时,分得这么撕心裂肺。
阿拓,一出悲剧要在我的面前上演了,孩子们作为我们那场悲剧的延续,在你的授意和我的漠视之下,大概又要重复一遍你我年轻时的故事了。你说,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得知真相时,到底会怎样看待这伴随着他们的出身而来的、混账一样的命运呢?
最终诸葛承依旧选择什么都没有说,因此不知道昨天这一晚到底掀起了他父亲多少思绪的毛小豆,无事人一般带着拓跋嗣离开了。独留一个冷眼旁观自己的儿子开始滑向深渊的父亲坐在大门口陷入自我厌弃的情绪低谷。
然后坐着坐着,远处又出现了一个人骑着马,慢悠悠地朝诸葛承的方向而来。等那人再走近一点,本来还在发呆的诸葛承却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看着那人骑着马停在他的面前。
马上的人有着和拓跋嗣相似的容颜,只不过因为岁月的痕迹看起来更加成熟而威严。
“阿……拓?”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阿拓,而自诸葛承嘴里叫出来的那一位自然就是拓跋珪。
“阿承,明明我这么久都没回家了,你却还记得坐在门口等我吗?”
这个拓跋珪穿着如同当年流浪时一样的普通胡服,骑着一匹普通的瘦马,就连腰间佩刀也是黯淡无光的黑铁式样,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彰显他对面皇帝身份的物件。而这样的拓跋珪翻身下马站在诸葛承身前,神色轻松地就好像他只是在早上出门打了个猎,无奈运气欠佳于是空手而归。
“我回来了。”
“欢……欢迎回家……阿拓……”
3.
诸葛承本能地说完这句欢迎的话后才意识到不对,于是他又一步横跨过来挡住了正要进门的拓跋珪。
“不对,你怎么……你怎么会穿成这样,还有空离开你的都城?”
“如今天下太平了,既然你可以告老还乡,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拓跋珪一脸带笑说得无比真诚,但是诸葛承就是认定他没说实话。
“天下太平?你是指你派了个假的齐王去建康做质子,然后把真的皇子送来虎牢关隐姓埋名当一名亲兵?你是觉得没有人能识破你的狼子野心吗?”
“隐姓埋名,要论这一点的话我可不够看啊,到底是谁在虎牢关一呆就是二十年,然而对外却说自己是叫毛德祖的?一样的事,你既然能做得了初一,我自然可以做十五,又是哪里来的狼子野心这么一说呢?”
拓跋珪早就过了因为简单的黑白分明非此即彼的胡汉逻辑而自我审判的年纪,所以诸葛承的质问非但完全没有奏效,反而被拓跋珪抓住最关键的一点反驳了过来。
是啊,他为什么会识破我的真面目,明明知道我和这处宅邸关系的人都已经被我交待过要隐瞒我的真实身份了。就算他的人再怎么打听,也只会得到一个这家原主人把屋子卖给了一家姓毛的人这样的结果。而我几乎从不在这座宅子露面,所以就算他们打听到了宅子的主人姓毛,也无法把这座普通宅子的主人和司州刺史家联系到一起去。
“这不合理,明明昨天的嗣儿都没有认出我来,你又是凭什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凭我看见了你们南边送来的那个同样是糊弄我的狗屁质子啊……要说没有和平的诚意的话,你们汉人这里也是一样的。”
“胡说,我们明明是真心的,郡公他把……他把……”
诸葛承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己顿住了,因为他根本想不起刘裕的儿子叫什么。而他想不起的原因也很正常,因为时至如今,刘裕的长子才刚刚出生,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儿才刚有个乳名,自然不会有什么正式的称呼或者对外的尊称。
不对啊,郡公的就这么一个儿子,而且他还只是个婴儿,难道我们送了个还没断奶的孩子去对面当质子?
“不是的,我们是有诚意的,我们没有期望要重启战端,郡公他……郡公他……”
“你看,你还在叫他郡公,那个姓刘的就算在汉人里只手遮天了,也不过只是个权臣而已。他家的公子凭什么和我的嗣儿平起平坐,要知道嗣儿不但是我的长皇子,还是我亲封的齐王,这项盟约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对等。”
是啊,为什么会有这种盟约呢,郡公现在大事未成,急匆匆地就和北面议和不是给了司马家再喘息的机会吗?何况就算签了,要送质子也该是从司马家的人里挑,怎么会把他自己唯一的刚出生的儿子送过去了。
“这种一看就有问题的盟约,你们汉人这边却好像当了真。你这个堂堂司州刺史、辅国将军为什么就凭这一纸文书就相信以后会有二十年的太平日子过?你难道不觉得你这个告老还乡实在是告得太早些了吗?”
“我想着要看看到底是谁一把年纪行事却这么天真,就派了几个细作来司州打听。随后他们随便一问就问出了老将军退隐到了这处宅院里,又远远地记下了你坐在家门口发呆的样子。”然后你觉得就凭着这处宅院和这张画像,我看到后要是再认不出这个毛德祖就是你的话,那岂不是和眼瞎了一样?”
是,我辛辛苦苦隐藏了多年的身份,还等着有朝一日在北面露出南侵的动向的时候可以打他一个出奇制胜,但为什么这个好不容易的先手这么简简单单地就被我放弃了。我还天天坐在这座拓跋珪也熟悉的宅子面前发呆,这是生怕没人去告诉拓跋珪真相吗?我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么愚蠢又短视?
“阿承,既然你已经认出了嗣儿的身份,我也不怕告诉你,他就是我派来打虎牢关主意的人。但现在,虎牢关的底牌是什么我早就已经清楚了,而你们汉人的重臣里,被如今的一纸盟约欺骗自己放松警惕的大有人在,所以即使你现在已经知道真相,再去提醒他们也不会有人信你的,汉人注定是要败给我们胡人的。”
“这不可能,汉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败了?就算败,不也该败得轰轰烈烈,怎么会败得这样没有道理!”
“为什么汉人败起来就一定要有道理?你们汉人是比其他人高上一等还是有什么别的特别之处吗?这世间弱肉强食本来就是最基本的道理,草原上每天有多少动物出生,又有多少动物死在了比它们更强大的动物的嘴里,你猜它们关心的到底是自己什么时候失败死亡、如何避免死亡,还是它们的这个失败本身够不够轰轰烈烈,有没有什么道理?”
“我真是受够了你们汉人的这些自以为是,胡人是落后的野蛮的吗?我不否认。我签了盟约却不想执行,这种行为卑劣吗?我也不否认。但野蛮和卑劣者就不能获得胜利吗?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阿承,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样天真,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拓跋珪过分的一针见血让诸葛承呆愣在原地,从昨天他意识到毛小豆带回来的化名阿拓的人其实是拓跋嗣开始,一切就开始滑向荒谬和不可测的深渊,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
“对,噩梦,这是一场噩梦,所以一切才会变得这样不可收拾,这只是一个没有道理的噩梦罢了。”
“阿承,对你来说,见到我,看我回来,只是噩梦一场吗?”刚刚还在不屑的拓跋珪此刻突然又转换成了一脸深情又哀怨,那表情同他们分别时简直如出一辙。
“是,这是一场噩梦,所以梦里的我们比起我们自己,更像是代表着我们这整个民族在对方眼里的第一印象,于是我一味地天真愚蠢,你又一味地野蛮卑劣。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梦里你不像你我也不像我吗?”
“可是我只是想回家啊,你刚刚不也欢迎我回家了吗?”
“阿拓,我们的族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我们真正的家,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你儿子既然已经来了,我想离我们再见之日也不会太久了。只是这一次,我不是以诸葛承而是以毛德祖的身份出现在你的军报里,届时大概你会觉得不止有一点点的‘惊喜’吧。”
在噩梦里意识到了这是噩梦的诸葛承平淡地睁开眼睛,原来他是刚刚设计完一张机关兽的零件稿后累得睡着了。此刻有名士兵在外面说自己有急事禀告,诸葛承于是把他叫了进来。
“什么事这么着急,你叫门叫很久了吗?”
“也没有,就几声。我来禀报是因为少将军在校场考校那个新来的鲜卑人的武艺,一开始那家伙还瞒着自己的实力,被少将军看出来后一阵批驳,最后硬是被逼着使出了真功夫。”
“这不挺好吗,说明这个鲜卑人有真才实学啊。”
“可问题是……这个鲜卑人现在在校场上压着少将军在打啊,我怕这样下去不好收拾了,将军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诸葛承出了房门找了一处高地观摩了一会那两个孩子的打斗,眼光更多的是落在了拓跋嗣的身上,在确信自己从那些刀法里看出了拓跋珪的影子后,诸葛承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看来嗣儿那个孩子这会就要显出点真功夫,以求吸引小豆子的注意,好进一步接近他了,那看来我是得去帮他一把,以免小豆子一怒之下就把他赶出虎牢关了。
阿拓,既然这一局事关天下的棋你已经开始下了,连亲生儿子都被拿来当了你的棋子,那我也别无选择——
唯有奉陪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