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人临终时,这诗其实好写也不好写。好写的是生死关头,总有万千思绪涌上心头,难写的是,这些思绪纷纷扰扰,不知道哪些才能最好地概括表达他的这一生。
谢灵运一生涉及儒释道三家,这三家虽然渗透到汉人社会的方方面面,但真要细究的话,三家的理念可是完全不同的。但既然要回顾一生,谢灵运自然是三家都要顾及一番。
谢灵运生在谢家,身体里也流着纯正的王家的血,这两家把持晋朝朝政多年,也能算得上是满门大儒。而谢灵运自己与大宋朝的新帝关系也不可谓不亲近,于是谢灵运想了想,就以儒家作为他一生总结的开场吧。
“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穷尽。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殒。”
当谢灵运在纸上用寥寥几笔写下四位前人的悲惨人生,融入了他儒家所学的字里行间,有隐隐的白色光芒闪耀,当儒家的浩然正气和释家的生死幻灭相合,那四个人临死时从容而又坚定的样貌开始在纸上的空白处若隐若现。
之所以选择这四人,是因为谢灵运觉得自己从他们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又想出仕又不能出仕的人,最终大概都会在帝王面前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想起来,谢灵运觉得当今陛下和他一样都是一个很矛盾的人。自几年前陛下从顾命大臣徐羡之手里夺回亲政大权之后,也像是个正常的明君一样颁布了很多有利于国家民生的政策。
然而在谢灵运看来,在真正关键的重臣的位置上,刘义隆并没有给予那些他的肱股之臣们足够的信任。一开始谢灵运觉得大概是徐羡之的大权独揽连杀皇帝的两位兄长,留给刘义隆的阴影实在是太大了,所以连带着皇帝本人也变得多疑而敏感了。
可是后来谢灵运和刘义隆的君臣关系一路发展,刘义隆某天对着他吐露了心声,他是在寻找一个能像徐羡之忠于刘裕那样,只忠于他一人的能臣。而谢灵运看着刘义隆望向他时期待的眼神,心中只是觉得无比的荒唐,因为皇帝试图在他身上寻找一种哪怕遭受天下众人的误解,却依然可以为了和皇帝共同的政治理想而选择和天下为敌的坚定。
谢灵运身上的确是有着一种和天下人不太对付的味道,但那并非是源于他的坚定,相反的,那是因为他很迷茫。
像每一个足够聪明的人一样,谢灵运发现了这个世界本身的不完美。不像那些明确目标在哪里,也走在了去往目标的道路上的人,他们可以边走边遵循自己的道路的指引,改变自己适应世界或者改变世界来帮助身边的人。
谢灵运入不了道更多的原因在于,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是像儒家那样入世去兼济天下,是像道家那样遁世去升华自身,还是像释家那样出世去超脱轮回?
而刘义隆的矛盾则在于另一方面,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却没有看清正确的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他想要的是继续刘裕的改革,对抗世家和门阀贵族,将已经固化在那个庞大阶层里的利益重新取回帝王的手里。为此,刘义隆必须寻找一个足够聪慧也足够忠诚的盟友去当他挡人道路的绊脚石。
谢灵运倒是有着足够的智慧和才能,这在刘义隆第一次看见谢灵运写的字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但刘义隆没想明白的是,谢灵运是士族门阀血脉的集大成者,哪怕他有时不屑去参与那些士族们的聚会,但他依旧是这些人心里的精神标杆。
而刘义隆的政治理想也无非就是把现在是别人的东西重新夺回到我和我自己的人手里,也并没有伟大高尚到足以打动谢灵运这样的聪明人,哪怕赴汤蹈火背叛自己出身的阶层也要去实现它。
所以看明白了皇帝暗示的谢灵运果断地舍弃了自己那一点点的儒家情节,他多少是想帮助一下受苦受难的天下人的,但那不是以将自己认识的亲朋好友全部献祭作为前提的。
于是乎入世不成的谢灵运开始想着明哲保身,去做一些看着出格却又不至于到什么滔天大罪的荒唐事。然后他做了一连串擅离职守、铺张浪费、张扬扰民的事情,接着顺带的,得罪了一批忠于皇帝力求表现的庸碌官员。
“凄凄陵霜柏,纳纳冲风菌。”当谢灵运写完这一句,纸上又开始浮现被这残酷世界的寒霜和狂风摧折的可怜生灵。
谢灵运当然明白,得罪了人是会有后果的。可是有些东西本来就是天生的,当他说出什么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的时候,固然是表达了一个我是天才,曹子建是比我更天才的人的意思。
但谢灵运真正想说的,是普天之下到处都充斥着一群庸人,你们这种合在一起才值一斗的人就别来打搅我的宝贵时间了。所以就算知道他的藐视行为最终会让那些人怨恨他报复他,他依旧没法掩饰自己那个眼高于顶的习惯。如今看来,自己也算自作自受,别人的手段虽然不怎么高明,但他拒绝皇帝在前,得罪小人在后,自然最后也就会落到现在这样的下场。
“邂逅竟几时,修短非所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下泯。”
提笔写到这里,这张纸上开始浮现出很多面目更为清晰的人影。比如文才上能和他共鸣的灵运四友;又比如在佛学上带他入门的慧远大师,以及后来与他交好一同论经讲道的高僧们;再比如——
曾经在彼此生命中极其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在每个人的认知里真正认同了彼此成为自己的知己,承认对方能在才华和能力上同自己并驾齐驱,也能一起做一些真正影响天下局势的大事的毛小豆和拓跋嗣。
只可惜,后来的谢灵运才发现,他们三人的出身、道路、理想和目的简直是天然的南辕北辙,最后他们的经历也同样证明了他们生来就注定的分道扬镳。所以有时候谢灵运不禁会想,如果像他们这样的人放弃世俗世界的一切,干脆归隐山林不再受这些约束,会不会这一生就能变得更幸福一点?
然后现在谢灵运明白了,就是因为他是他们三人当中最犹豫的那一个,所以他才是他们三人中唯一悟不了真正的道的那个人。
4.
谢灵运会知道毛小豆那个过分优秀的亲兵“阿拓”其实是北面的皇帝拓跋嗣完全是因缘巧合,因为在拓跋嗣率军围困虎牢关的毛小豆那时,谢灵运本人刚巧在嵩山的山神庙里研究前朝碑文。
知道虎牢关守将是毛小豆的谢灵运,仗着在野外山林里没有人能找到自己,就想着用他的道家手段帮毛小豆探一探魏军的虚实。到时候整合一份情报发去虎牢关,也算是他为了朋友尽了一份心力了。
可是他用来侦查敌情的水镜刚刚开了个气口,甚至水镜里对面魏军的画面都还在那摇摇晃晃,魏军中军里众人拱卫着的一人突然转过头看向了那个气口的方向。而当谢灵运刚刚看清稳定下来的水镜里的画面,就吓得一挥手撤掉了这面水镜。
“阿拓?!”
别说谢灵运本身就是个远离朝局核心的人,虽然官职加身,但是三天两头擅离职守跑出去游山玩水;就算他认真上朝做事,他一个南边的文官也是没有机会见到北面朝廷的皇帝的。这会他看见当年毛小豆身边那个鲜卑人亲兵,一身华丽铠甲处在整个北面军队最核心的位置,直接被惊到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拓是取自拓跋的话,加上这一次北面是皇帝亲征,所以阿拓他是北面的皇帝?”
这边谢灵运还在震惊自己的发现,那边天上已经有一只海东青朝他飞过来了。嵩山离战场的位置实在太近,几乎都在拓跋嗣的秘法覆盖范围内,所以不一会他就发现了那个偷窥者的行踪。
谢灵运看着那只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种山里的猛禽爪子上抓着一张纸条落在他跟前时,就知道藏也没什么用了。尤其当对方那张纸条上写着他谢灵运的大名,又用仿佛依旧是朋友的口吻问他这些年可安好时,他也只能无奈地笑一笑了。
所以他干脆也掏出两张纸写了点话,又临时画了两张传讯符,一张发去给毛小豆,另一张发去给了拓跋嗣。
“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个亲兵现在是对面的皇帝?”
“所以当年你隐姓埋名去德衍身边是做细作的吗?”
“嗯。”“嗯。”
这三人都熟知传讯符的操作,于是谢灵运很快就收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回应。
“那要不要我帮你给北面传个话,毕竟大家以和为贵,南北分治了这么些年不也挺好,为什么非要打起来然后死那么多人呢?”
“你既然都是皇帝了,为什么不好好回去享你的荣华富贵,你是知道德衍的能耐的。当年你们打不下虎牢关,现在就能打下来了吗?大家都平平安安活着不好吗?”
“这事与你无关,你就别管了,该回建康就回建康,别在附近待着了。”
“打得下打不下总要试一试的,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躲远点继续玩你自己的吧。”
当年他们三人一起行动的时候,那两个就一直无视谢灵运的意见。过了这么些年到了如今,虽然各人的身份都有了些变化,但不变的是谢灵运依旧是被无视的那个。谢灵运看着那两个打生打死的人发来的两张异曲同工的纸,嘴里恨恨地抱怨起来。
“我真是跟你们八字不合,想劝你们活着怎么都这么难。我就该专心过我的逍遥日子,不该管你们的死活。”
虽然谢灵运嘴上是这样说,但终究没有离开嵩山。那时候魏军对于虎牢关的围困才刚刚开始,拓跋嗣和毛小豆都还有点时间可以回谢灵运发过去的传讯符,然后他们就对谢灵运说了拓跋嗣上次离开虎牢关时毛小豆用律令术发下的那个誓言。
“你们……你们真是……生怕自己这辈子活得还不够艰难吗?”
谢灵运是真心拿他们两个当朋友,却也是真心搞不懂他们两个。明明像现在这样他在中间充当中转的时候,三个人都心平气和的在那如同老朋友叙旧。但每次他一开水镜观察两边的战况,却又发现双方都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惨烈景象。
等到拓跋嗣开始指挥他的部下开山断水,谢灵运实在看不下去发了句质问阿拓的传言:“你为什么要狠到这种地步,难道德衍他不是你这辈子最亲近的人吗?你就非要下这么重的手,非要他这样死在虎牢关里你才满意吗?!”
“我没有办法,这一辈子,这就是我们俩个的命。”传讯符里只传回来这样一句回应,但是不久之后,那只海东青又飞了过来,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听说你入了释家的门,释家讲究因果轮回,你觉得我和德衍之间,来世还会有希望吗?”
“那你们也要种善因才能得善果啊,你们现在一个比一个出手狠辣,发这么毒的誓下这么狠的手,难道这种执念到了来世就能消解吗?听我一句劝,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收手回去北面,只要大家都还活着,就会有希望的。”
“没有了,御医说我大概也就只剩几个月的时间了。你说我们有执念,我想确实也是,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来世也是无望,那还不如在今生好好做个了结。现在看来,不是我见德衍一面就会死,而是死前我想再见德衍一面。”
然后谢灵运就再也没从拓跋嗣和毛小豆那里收到任何音讯了,明明该是在灵魂上最为亲近的两个人,却被命运裹挟着互相残杀。谢灵运没法再继续旁观这场世间最鲜血淋漓的生离死别,终于还是接受了最初那两个人同时给他的建议,灰溜溜地连夜离开了嵩山。
而如今轮到他自己准备告别这个世界,他才开始理解当初毛小豆和拓跋嗣的选择。
“朝闻道夕死可矣,比起那条自己正在坚持着行进的‘道’,性命的确就显得不再重要了。至于明明已经遇到了能和自己产生灵魂共鸣的人,却偏偏生来又要注定和对方走上不同的道路,那也只能算是造化弄人,你俩注定今生有缘无分。”
“这样看来,的确无论是你们的愿望还是我要寻找的‘道’,都只能寄希望于来生了。但愿来生我们都能种善因,结善果,各自得偿所愿吧。”
“送心正觉前,斯痛久已忍。唯愿乘来生,怨亲同心朕。”
谢灵运提笔写下最后的诗句,也在字里行间埋下了对于他们三人来生的祝福。至此他的临终诗稿已经完成,谢灵运提着笔墨还未干的纸张走回了院子。
“您这么快就写好了?”
外面那个小吏刚坐下来准备慢慢等待,没成想谢灵运就带着一篇诗稿走了出来,他就瞥了一眼上面的字,就被那行云流水的笔迹和诗稿里隐隐显露的异象迷住了心神。
“好了,你们现在可以动手了。”
而谢灵运似乎对那副在小吏眼里是无价之宝的东西并没有太多留恋,随手就把那张纸丢到了对方手里,吓得小吏赶紧将纸张展开抚平小心翼翼地捧着。
“请问,您这首诗稿,我们要送去给谁?”
已经准备从容赴死的谢灵运反而被这个问题问得难住了,在他看来,这世上有资格接这首诗的人有两个,那就是毛小豆和拓跋嗣。可惜拓跋嗣在攻下虎牢关的当年就死了,而他听说毛小豆虽然没死在当年的战役里而是被俘虏去了北面,但在几年前却也已经客死他乡了。
“是啊,这要送去给谁呢?我已经是最后剩下来的那一个了……”谢灵运仰天长叹一声,最后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你就把它拿去呈给陛下吧,管他是要看完毁掉还是要让它继续传世,就都随他的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