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参军,慕容氏麾下的鲜卑人已经集结完毕,即日可启程东归,大将军段随命左将军韩延顺前来同我方协调大军和百姓的撤退事项。”
“叫他进来吧。”
诸葛承如今一身戎装坐在他的军帐里,在谢玄那场举荐新人的聚会过去不久之后,他就被安排到了司州前线,担任中兵参军。
因为背后有堪称整个北府军内最稳的那座靠山,诸葛承一到任就很快获得了实权。老刺史很懂得做人,在收到谢玄一反往常地连续好几封亲笔信关心司州军情,又数次在信里不经意间提到他的新参军时,就知道这位毛参军是康乐公看重的“人才”了。
诸葛承当然也没让老刺史失望,得益于天王倒台后北面胡人各部分崩离析,南边汉人这两年的日子还算好过,偶尔有些边境上的小打小闹,对于诸葛承来说无论是动用诸葛家的传承还是墨家的本事都能轻松解决。
而且诸葛承不但解决了这些麻烦,还做得很有技巧。他并不表现地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反而偶尔犯点无伤大雅的年轻人都会犯的小失误,然后顺势去寻求老刺史的指点,最后再趁机将功劳全部归咎于老刺史英明上。一来二去的几次以后,这位背景深厚、自身能力过硬、又从不争功的年轻人迅速被老刺史纳为了自己的纯嫡系,在军事上给了他很大的便利和自由。
得到上司的授权和信任后,诸葛承就开始着手完成之前他和拓跋珪没来得及完成的计划——关于彻底将长安城纳入北府军的势力范围。
那时他们着急脱离慕容冲的控制,虽然拓跋珪带领着燕军给了姚苌致命一击,甚至连姚苌也一并被拓跋珪杀死。可惜随着拓跋珪直接被诸葛承的机关鸟带走,原地留下的慕容冲情绪失控几乎发疯,燕军上层没有人能安抚他们的皇帝,只好草草鸣金收兵,没将姚苌留下的残军一网打尽。
随后这两股势力就以长安为中心一直在进行混战,慕容冲仗着之前累积的军事优势占据了长安城。但没了拓跋珪的帮助,他在军事能力上的欠缺表露无疑,以至于诸葛承去了北方一圈,又到南边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足足过去一年有余,这两股势力还在那里纠缠不清。
所以当实权在握的诸葛承,背靠着整个南方的汉人势力,以潼关作为据点将当年慕容冲和姚苌联合围困长安城的阳谋再用一遍,这两股正在混战的鲜卑人和羌人就渐渐感觉大势已去,纷纷想要退回各自传统的势力范围。
诸葛承也不赶尽杀绝,只要能答应汉人给出的条件,乖乖地撤离关中平原,那么诸葛承至少能保证他们每个人都能完好无缺地离开。
那两股势力一开始也曾经计划过要在背后搞点小动作,但无一例外都被诸葛承发现后以雷霆之势镇压。几次杀鸡儆猴的策略用过之后,两边都逐渐消停下来,准备老老实实把汉人的故都还给汉人。
“毛参军,燕军这边的准备已经完成,不日即可东归,汉人承诺我们的行动也可以尽快落实了。”在大致同诸葛承交代了一下自己这边的情况后,韩延顺也顺势提出了他们这边的要求。
“在我们给你们让出东归的安全通路前,你先要确保长安城内已经清空,不再有任何鲜卑人的势力了。”
“关于长安城……恐怕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对于诸葛承的要求,韩延顺一副很有难处的样子。
“你们的陛下还是不肯配合东归是吗?”
对于鲜卑人到底在纠结什么,诸葛承其实心知肚明,他自己本就熟悉长安城,再加上现在有整个司州势力的配合,可以说长安城里现在如果发生什么新鲜事,汉人恐怕比鲜卑人知道的还要早一些。
“毛参军,我们——”韩延顺还想辩驳点什么,但诸葛承抬手制止了他。
“这样吧,你继续管你们的撤军事宜,至于慕容陛下那里,我亲自去和他谈谈。”
本来汉人扎营的地点也离长安城不远,在鲜卑人内部的高度配合下,诸葛承第二天便站在了未央宫里皇帝的寝殿之外。
其实从这座偌大皇宫里没有任何侍者来回,就能看出慕容冲这个皇帝早已经名存实亡。但韩延顺似乎为了再保护一下鲜卑人的脸面,在诸葛承得以进殿见到慕容冲前,还自己先进去试图再说服一下慕容冲配合他们的撤离,不过从他出来时的一脸怒容就可想而知,慕容冲并没有接受他的要求。
“毛参军请吧,但是请您理解,陛下的意见只是陛下个人的想法,这不代表我们鲜卑人也是这样想的。”
“我晓得。”
由于诸葛承要求一对一的单独会面,所以鲜卑人全部自觉留在了殿外,就连最后几个愿意留下服侍他的人也被一并赶了出来。
这是诸葛承第一次进入未央宫的皇帝寝殿,这里曾经经历过多位主人,有的励精图治,有的耽于享乐,有的虽有心力挽狂澜却终究力不能及。所以见证过皇帝这一类人的多样性的宫殿若真的会有灵性,想必也并不会在意慕容冲的那点与众不同。
诸葛承进门的时候发现慕容冲披头散发地侧躺在美人靠上,浑身上下只罩着一件颜色艳丽的纱衣,轻薄织物盖不住他白玉一样的肌肤,连带着他细瘦的骨架也随着姿势半隐半现出一些圆润的关节,微风经由没关紧的窗缝偷溜进来,卷起几片垂落在地上的轻纱,它们像烟雾一样蒸腾起来,在旁人误以为此间是仙境之前又再度坠落。于是看的人也终于能明白,被这一圈轻纱包围的,只是落在了人间的美人,而不是什么出尘遁世的仙子。
什么东西但凡沾染了人间烟火后都带着俗气,哪怕诸葛承能想出一堆华丽辞藻来形容眼前慕容冲的美丽,可那也不过就是一具皮囊而已,除却美丽之后,现在他眼里的慕容冲整个人的做派依旧像一个男宠多过像一位帝王。
“慕容陛下,好久不见了。”诸葛承走到慕容冲跟前不远处站定,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看着这位自暴自弃的帝王。
美人靠上的慕容冲依旧半眯着眼不想搭理人的样子,但余光看见有个人站在那里半天不走还是让慕容冲认真地抬眼看了一下对方。就是这一眼让慕容冲整个人的气质陡变,他反射性地起身试图坐出个端正样貌,但因为那件纱衣的不配合,导致整条腿全部露在外面显得他更加的风尘。
慕容冲努力了一阵,但实际效果却离他想表达的差得太远,终于他狼狈地抬起头,用一种带着愤恨的口吻质问诸葛承:“你不是已经赢了吗,为什么还要过来看我的笑话?你抢走他的人难道还不够,还要来抢他留给我的长安城吗?!”
2.
因为那种本能的遇见天敌一样的危机感,慕容冲这一下跳起来的不光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思绪。以至于刚刚韩延顺进来汇报时那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情报,现在又被他捡回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不对,明明刚刚韩延顺说的是北府军的人在外面,他身为鲜卑王血,绝不可能出现在汉人的军伍里,那么如果你现在是跟汉人混在一起的话……那就说明是他不要你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慕容冲突然又放松了起来,一旦恢复了自信,他血液里自带的天潢贵胄的气势又再度出现,慕容冲慢慢站起身,终于得以用一个俯视的角度看着诸葛承。比起自己众叛亲离的悲惨现状,慕容冲只因为看见面前诸葛承的孑然一身就笑得无比畅快。
“说什么阿承是个对他来说独一无二重要的人,还不是把你一个人丢出来了。可见,你也没有那么重要吧。”
在慕容冲的想象里,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在和拓跋珪灵魂相融后,还能活着将他再从自己的生命中分离出去的。所以他压根没有考虑过诸葛承和拓跋珪是自己主动分开,而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拓跋珪抛弃了诸葛承。那么既然如此,现在的他和诸葛承都是被拓跋珪抛下的人了,那样的话,慕容冲就可以自我安慰说并不是他本人不够好,只是拓跋珪是颗凡人够不着的星。
“慕容陛下,鲜卑人如今的基业毕竟在黄河以北,以你们如今的形式来看,就算和汉人硬干,长安城也是占不久的。既然连年战乱之下我们双方都需要休养生息,我可以替汉人向您保证,您如果愿意随着族人东归的话,两三年内汉人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可惜诸葛承根本不接慕容冲的话题,只是就事论事地说着眼前汉人和鲜卑人的问题。
“我没在和你说什么鲜卑人和汉人的事!我在说我的凰帝,就是被你叫成阿拓的那个,他到底怎么样了,他又和你怎么样了?!”
这两个人,一个人谈着自己的家国天下,一个人谈着别人的爱恨情仇,无论哪里都找不到对话交点的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空气一时陷入沉默,直到诸葛承率先宣告放弃,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阿拓他在拓跋氏的祖地登基当了王。”
不同于拓跋嗣刻意地对着毛小豆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诸葛承几乎是在他们从鬼谷出来后,于那场大傩里发现刘显部落的人在追杀拓跋珪的时候,就凭借自己对天下各势力的清晰掌握推测出了阿拓其实姓拓跋。
本来隐姓埋名只是为了躲避追杀的拓跋珪自然也没有对诸葛承再隐藏自己的身世,从那时起诸葛承其实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真名。只不过鉴于他叫“阿拓”早就叫习惯了,他们之间才一直都沿用了这种叫法,算是某种独属于两个人的亲昵称呼。
“呵呵,他去当他的王,而你离开了,因为胡人的王身边没法再养一个汉人的男宠了是吧?”
慕容冲故意挑选了极度冒犯的词汇,然而诸葛承依旧面色不改,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样子,他的这种淡定平和对于慕容冲来说如同一种宣布自己是胜利者的炫耀。
“回答我啊!他已经不在你身边了,没人再能护着你了!!”
恼羞成怒的慕容冲拔出了放在桌案旁边的一把长刀,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觉得一股大力夺走了他手里的刀。等他再定睛一看,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一只石虎嘴里叼着他的刀站在诸葛承的身后。
自从上次在帐篷里差点被贺兰部第一勇士砍伤,学乖了的诸葛承独处时都会让一只石虎隐蔽待命,果然在慕容冲拔刀之后石虎第一时间跳出来阻止了他的行动。
“慕容陛下,阿拓和我都明白,除了我们自己以外,我们还要对自己的民族交代,虽然这样活着很痛苦,但这是身为上位者必须践行的责任。所以陛下,比起关心我和阿拓的事,您还是应该更关心一点自己的子民,听我一句劝,早日与他们一起东归吧。他日等你们站稳了脚跟,您未尝没有和阿拓他再见面的机会。”
诸葛承试图再用他和拓跋珪能理解的那套逻辑去劝慕容冲,但是如果对方是那种把国家和子民放在首位的明君,那从一开始他就不会落到现在这样孤家寡人的地步。
“机会,我还有什么机会,从他选择了你开始,我还能有什么机会?我就只剩下长安了,他临走前亲口说过要把长安给我做礼物的,我守着长安有什么不对?你为什么就连最后这么点念想都要从我手里抢走?!”
“先不提长安本就是我汉人的旧朝故都,我身为汉人从你们胡人手里夺回长安是天经地义之事。哪怕就当长安本是无主之物,唯天下有能有德者居之,那陛下也不应该来责怪我为什么要来夺走长安,而是想想为什么您自己保不住它。”
诸葛承其实并不看好自己可以三言两语就让慕容冲大彻大悟,甚至于看着慕容冲这副一往情深求而不得的样子,他多少都有些可怜对方。但天道本就残酷,并不因为慕容冲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就能获得天道多少垂青。身为一名过来人,诸葛承对此也毫无办法,他也干脆不再做些无用的粉饰,希望能用最简单的语言帮慕容冲认清现实。
“虽然您已注定保不住长安城了,但如果您要是有那个自信和本事,阿拓他人现在就在拓跋部的祖地,您东归后是去辅佐他也好,去与他争天命也好,您有的是机会跨过我和他的那段过往继续与他纠缠下去。”
“或者您也可以从此断情绝爱不问世事,那么东归之后到处都有地方给您归隐山林,又何必像现在这样,空占着我汉人的未央宫,等着你们胡人的王根本不可能的临幸呢。”
“陛下,我给了韩将军一天时间让剩下的鲜卑人全部撤出长安城,您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要怎样才能保留您身为燕国皇帝的体面,我言尽于此,告辞了。”
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的诸葛承转身离开了寝殿,石虎看他走出安全距离后松开了嘴里的刀快步跟了过去。
“慢着!!”在慕容冲的喊声里,诸葛承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你说凰帝他……也就是你的阿拓他……今后会不会成为所有胡人共同的帝王?”慕容冲以为诸葛承不知道祭天局的事,但还是想问问眼前这个汉人,拓跋珪到底有没有胡人的天命所归的资格。
“你是想问,阿拓他会不会成为真正的皇帝是吧?”诸葛承终于对着慕容冲笑了笑,“以我一个汉人的眼光来看的话,大概吧。”
“好,那就好。”
等诸葛承退出殿外换韩延顺再次进去“劝”慕容冲离开的时候,殿里传出了一声嘎然而止的惊叫,因为韩延顺进殿后看见的是已经挥刀自刎还剩下一口气的慕容冲。他眼神迷离地盯着殿内的一处雕刻,那里有两只凤凰鸟正在比翼双飞。
韩延顺倒是没有继续声张,因为本来鲜卑人也已经算是放弃了慕容冲这个人,他只是蹲下来平静地凑到慕容冲跟前,想听听对方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可是慕容冲笑着呢喃了半天,他却听不太明白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
“诸王灭……帝星出……我鲜卑一族如今……也在长安以皇血祭天了……”
在慕容冲的眼里,那两只凤凰慢慢脱离了雕刻本身的桎梏,它们扶摇而上直至九天之间,天地之广任凭他们自由翱翔。其中一只飞在前面的凰鸟发现后面的没有跟上,于是他在半空中原地盘旋,用温柔的眼神凝望着他身后那只凤鸟,直到对方来到他的身边,两只凤凰一起翻腾嬉戏了一番后彻底飞向了远方。
“我的凰帝……你一定要……成为这天下真正的……皇帝啊……”
曾经鲜卑慕容氏最美丽的帝王,能让一代雄主苻坚都为之折腰的美人,那个小名为凤皇的凡人,终于在一片鲜红的血泊之中安详地合上了他的双眼。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帝皇兮,身在北方。
以血祭天兮,成君所望。
魂归九泉兮,长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