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看了看放在拓跋嗣身边的那袋粮食,没去过南边过平民生活的皇帝花了点时间才想明白那是豆子,再联想到他亚父那个不太会出现在朝堂上的平民名字,这时也有点反应过来了。
“亚父?”
毛小豆对于这个有点过于打探他过往的问题并没有特别的闪躲,而是坦诚地对着拓跋焘点了点头:“小豆子是我的乳名,是我那早死的生身父母给我取的。我爹他怕他们认不出大了以后的我,所以把它当做我的大名来用了。但我小的时候不知道,只嫌这名字太小孩子气,还以为我爹只是为了逗我让我开心点才一直用。”
“后来你皇爷爷也去了虎牢关,一听完这乳名也跟着叫得开心,大概他同我爹在一道的时候,多少也是有点为老不尊的吧。”毛小豆嘴里说着抱怨,嘴边却笑得温暖,“你父皇在虎牢关的时候是知道我嫌弃这个小名的,所以他一向叫我德衍,不敢用那个名字叫我。”
“大家都有小豆子,就我没有……”
刚刚还喂鱼喂得很开心的拓跋嗣说完这句后自己沉静下来,他双手捧起一把豆子,慢慢张开并拢的手指,任由一粒粒的豆子从他的指缝里滑落,然后扑扑簌簌地掉进水里,又被底下探头的鱼一口吞下。
“我也有过……但还是没有了……”
不论怎么放开手,掌心总还是要比豆子大的。拓跋嗣低眼看了看那些最后依旧对他不离不弃的小豆子,然而他的眼神却开始渐渐不善起来。再怎样,拓跋嗣也是坐拥半个天下、代表一整个民族的皇帝,他不需要手心里区区的几颗小豆子施舍一样的安慰。
于是他的反应是握紧拳头,而后以一个甩臂的姿势将手里残留的几颗豆子甩到远处的湖水里,豆子一脱离手掌就模糊在四周的景色里,只有落下时溅起的小小涟漪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是我自己……不要的……”
对于拓跋嗣的宣告,毛小豆并没有什么恼怒的情绪,他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个生来只有当皇帝或者死两条路可走的人,抬起头闭上眼睛含住眼泪,就连在无人到访的禁地里都不能放肆悲伤。
“德衍,你到现在一定也还很恨我吧……”
“最一开始的时候是的,你也明白我这一辈子对谁都冷清,只有唯一的一次头脑一热,换来的结果就是直接坠入万丈深渊。那时的我恨不得世上从没有过你这个人,我们也从没遇见过,那样我就可以把这个巨大的错误从我的人生里直接掏空搬走,就算那之后的我只能留下一片虚空,也好过你一直留在那里像个毒疮一样不停地化脓。”
明明使用律令术的是毛小豆,但他好像忘了眼前的拓跋嗣只是过去的一段幻影,开始认真地和幻影对话起来。
“可是,我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呢?我生来就姓拓跋,是天下所有胡人的皇帝,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落魄阿拓可以许你的忠诚和誓言,但对于身为拓跋嗣的我,那些是我无论如何都给不起的东西。”
“我知道,后来我当久了虎牢关的守将,接手了司州一个州的事务,被迫着和朝堂上的那些大员们虚与委蛇,我才知道我小时候对身不由己这句话的理解还是太浅了。一天天过去,我以为永远都好不了的疮口悄悄结了疤,疼痛也终于不再整日整夜折磨我了,我彻底习惯了它成为了我生命里的一部分。所以我再见到你在虎牢关下时,除了心里的无奈之外,已经没有太多的恨了。”
说到这里的毛小豆发现自己也有点哽咽了,于是他只好一边狼狈地单手阻止想要过来查看情况的拓跋焘,一边也一样试图靠抬起头憋住眼泪。
“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一样,如果说我生来就是为了坐上皇帝宝座,那你生来就是要站到虎牢关上去保护汉人的。假如要你离开那里,是不是连要怎么继续活下去也不会了?可我救不了你,我连自己都救不了。你我都一样,活得不如意,活得很艰难,可我们还是要一直活下去,一路按照父辈们给我们指的那条道走下去,哪怕走得遍体鳞伤痛不欲生,也只能走到这一辈子结束为止。”
“我明白,所以我不再怪了……不怪你只能成为你……不怪我也只能……成为我。”
拓跋焘旁观着毛小豆被他终于认清的残酷现实彻底击败,那个他记忆里一直冷清的人突然间就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哭,然后等两种情绪交织到不分彼此时,他又再度冷静下来,但这次拓跋焘能穿透那张无表情的面具,看穿毛小豆眼里的心灰意冷。
“德衍,你应该比我更早知道你们汉人的皇帝驾崩了的事吧,这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自父皇南征那一仗,十几万胡人葬送在了黄河南边,于是我这个出身兵家的皇帝带着一群胡人被迫打了十几年我们不擅长的防御战。”
“现在既然汉人的皇帝死了,那就是我们胡人的机会了。青州、兖州、司州都会是我的目标,所以……我不可能不去攻打虎牢关。”
“你咳咳咳……”
拓跋嗣本来还想接着倾诉,但话刚出口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痛苦地捂住胸口那处旧伤,身体继而朝前倾倒。毛小豆本能地伸出手想如同上次接住对方那样替拓跋嗣挡一挡,但他忘了眼前的只是记忆遗留的残影。
那个影子如幽灵般直接穿过毛小豆的身体然后狼狈地跪倒在地,而毛小豆站在这个幻影的身体里茫然不知所措。
“你说过……我俩今生今世不复相见,若违此誓,你我之间必有一死。可是德衍,假如我再不去虎牢关,恐怕我自己就要先死了。我不甘心,德衍,我不甘心啊!!”
“我不甘心自己主政时被汉人压着打,更不甘心我们父子两代人都拿虎牢关毫无办法,最不甘心我连到死都不能再见你一面!”
拓跋嗣跪了一会后终于又攒起一点力气,由跪换成了坐在地上,而毛小豆也终于记起来要从别人的身体里跨出来在对方身边坐下。
“你以前答应过我,只要我不让你违背大义,也不逼你做不利于虎牢关安全的事,你就会答应我一个请求。”
“德衍,你我今生已注定不得善果,接下来我们的那一战就让我们各为其主各凭本事,等我们拼尽全力,那么输了的和赢了的都再怪不了别人。”
“可是,若人还有来生,你能不能答应我,来生再让我们遇见一次?那时的我们身上不会再有民族的重担,也没有父辈们的嘱托,更没有解不开的宿命。来生能不能就让我们以一个普通人和另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清清白白地遇见对方?”
拓跋嗣边说边朝眼前的空中伸出手,就好像他要去抓住一样永远都抓不住的东西。毛小豆本已死寂的眼睛里又亮起微弱的光,他情不自禁地也朝着拓跋嗣的方向伸出了手。
“等到那时,我会再对着你承诺一次,我求你再信我一次,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辜负你了,好不好?”
记忆里的拓跋嗣执着地举着他的手,而现实里的毛小豆的手终于够到了那个虚影,他们隔着阴阳和岁月交握住了双手。
“好。”
拓跋焘看见这一虚一实两个身影,各自朝着对方的方向侧过一点点头,拓跋焘恍然有种他们正隔着七年时光对视的错觉。这两人以惊人的默契同时面带苦涩地笑了笑,然后一同流下了眼泪。
10.
到了如今的地步,拓跋焘已经明白,不能用他对感情的浅白想象去解析他父皇或者他皇爷爷的那一段经历。他本人连最简单的爱是什么都尚且弄不明白,何况更为复杂的命运弄人爱恨参半。
如果他一个旁观的都能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情绪起伏,觉得有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那么那些当事人们,那些早已深陷其中,却还在不断往这些已经分辨不清的情绪里再加上更多爱恨的人,又是如何挣扎着求生的?
历来情深不寿,所以也难怪他们拓跋家两位先帝都短命。拓跋焘小心翼翼地上前,这一次是真的拿出了侍奉亲生父亲的心情想去搀扶毛小豆。
“焘儿。”毛小豆的叫法也一起改变了,没有了那句陛下的疏离,他看拓跋焘的眼神也变得慈爱起来。
“焘儿在。”
“你现在遇见的最大问题是天若再不下雨,今年就该闹饥荒了是吧?”
“是的,亚父。”
“罢了。”毛小豆挥挥手,拓跋嗣的身影原地消失,然后他借着拓跋焘的帮助原地站了起来,“若仅仅胡人这里多下一场雨,汉人就要为此灭国亡族的话,那说明汉人本身也不过如此,有没有那场雨早晚都会灭的。”
拓跋焘不知道毛小豆为什么突然提起汉人,他只是看见对方向前几步,站到了湖心岛上比较中心一点的地方。
“你记住,这种逆天而为的解方只能偶尔用用,若想长久稳定地坐好你的皇帝位子,还是要从根本上去平衡你朝内的胡汉两方势力和他们各自代表的利益,外战固然是你们擅长的东西,但没有内政的支撑,它是绝不可能长久的。”
“焘儿谨记亚父教诲。”
拓跋焘是个聪明的皇帝,自然不用毛小豆再多废话,毛小豆对着天空举起双手,久违地做出了那个辅助律令术用的手势。
“云·起!”
不同于在虎牢关上立竿见影的有朵乌云凭空出现,毛小豆说完这句话后天空依旧显得很晴朗。毛小豆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看着天空。而拓跋焘凭借兵家的传承却能感受到,浩瀚的精神力漫过他的身体,朝着他自身精神力根本够不着的遥远边际一直扩散开去。
又过了一会,四周渐渐开始起风,从微风拂面继而越来越强烈,直到能卷起地上的沙尘刮过拓跋焘的脸颊。这时天也跟着暗了下来,拓跋焘看见天上的云层开始聚集,先是稀稀落落东拼西凑,再慢慢连在一起不断加厚。
太阳开始被云层遮盖,这时不光是宫里的人,平城整个城内城外,直至整个州府和临近的县镇,无数人注意到了天空里的变化。
“太好了,这天看起来就要下雨了,今年的庄稼有救了!”
在无数人注视的眼光里,天上的云由白转暗,闪电出没于云层之间,众人开始忙着寻找避雨的角落,但依旧以期盼的眼神望着天空。
此刻在这场将要下雨的地区的最中心处,风已经大到将拓跋焘和毛小豆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的地步。而毛小豆简单挽起的发髻也被吹散,让他的一头青丝随风飞扬。
“雨·落!”
当乌云已经积攒地够厚也够广,毛小豆终于说出了下一条律令。几乎片刻之内,所有盯着天空的人就看见雨点落了下来。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我一直就说我们大魏新朝初创至今,三位可汗俱是励精图治,哪有上天以大旱示警的道理。”
“是的,这是天佑我大魏朝,天佑我鲜卑人啊!”
民众们都在庆祝,拓跋焘却看见从第一滴雨落下起,上天就开始向毛小豆收取应付的代价。
原本还在空中飞舞的黑发在拓跋焘的眼前一点点染上霜雪,直至变得一片雪白。而毛小豆恍若不知,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以一介凡人之姿,傲然地命令着上天。
那一刻拓跋焘瞬间明白了他父皇和他皇爷爷心中的爱意,若他能在他现在的年纪遇见这样一个人,他哪里还能顾得上对面到底是男是女,是胡是汉,他只知道,这一辈子自己眼里就只会有这个人,就算再多的命运坎坷也一定至死不渝。
可惜凡人终究是有极限的,如同当年的诸葛承一样,拓跋焘目睹着毛小豆开始七窍流血,而他好像再一次回到了他父皇驾崩的那个白日。
“亚父,您快停下!!够了,这些雨已经足够了!亚父!!”
毛小豆面色不变地坚持着,血不停从他的五官各处渗出来,又被倾盆大雨瞬间冲刷干净。而拓跋焘只能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直到看起来就像是一具还维持着站立的尸体。
“亚父!!!!”当年的拓跋嗣和毛小豆一人一个接住了他们各自倒下的父亲,而现在拓跋焘却一人做了两次同样的事,“亚父!亚父!!”
倒在拓跋焘怀里的毛小豆只剩最后一点点意识了,他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天空,得益于他坚持地足够久,自然开始接管后续的一切,雨点落得虽然没有一开始大,却依旧还在下。
可是没过多久毛小豆的视线就被遮住了,拓跋焘努力弯下身体正试图为毛小豆挡住一点还在下落的雨滴。
“亚父,您坚持住,我这就派人护送您回去,回汉人的地方,只要您坚持住不要死,我这就送您回洛阳的家。”
有温热的液体流过拓跋焘的脸颊,也许是律令术下的雨点与自然落下的不同,也许是本该在先帝驾崩那日显现的悲伤延迟到了如今才行发作。可此刻的拓跋焘只知道,他的先辈们一代代将性命献祭到这条胡汉相争相合的道路上,而如今,这条路上只剩下他一人了。
“傻孩子……亚父我啊……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毛小豆努力着想要抬起手去摸摸拓跋焘的额头,然而才举起一点点就没了力气,拓跋焘慌忙地抓住那只要下落的手握在手心里。
“那亚父,如果……如果您走了,您想要焘儿把您葬到哪里去?”
“你既然认了我……做亚父……那为父的身后事……就随你的意了……”
“您是说……哪怕焘儿将您留在胡人的地方,甚至是我们的祖地,您也甘愿吗?”拓跋焘说到这里,掩不住语气里的希冀。
“是啊,如果他想的话,那就……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