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改口叫阿承亚父了,为父很高兴。他要是泉下有知,应该也会很开心吧。”拓跋珪像哄小孩那样慢慢拍打着拓跋嗣的后背,以年龄来说这样做似乎太迟了,但拓跋嗣是真的从这样的举动里感觉到了安慰。
“我这一生,年轻时我努力想让阿承当我的宰相,可惜汉人胡人注定行走在两条道上,而我们只能分道扬镳。后来我试着将这两条道并成一条,才发现在这条路对于胡人来说很危险,也许还没来得及吃掉汉人,我们自己就先忘了自己是谁。最后我试着一次把问题解决,哪怕过程残暴一点,但好歹能留一个统一的天下给你,至于后面那些民族融合的问题自有你去头疼,可惜我的计谋被阿承看穿反制,最后落得兵败逃走的下场。”
“嗣儿,虽然一切都是那么不尽如人意,但我是真的已经拼尽全力了。是我能力有限,而现在我累了,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拓跋珪松开了他的怀抱,却依旧没有拉开他们彼此的距离,于是拓跋嗣在一个以前从没试过的角度,看清了他父亲眼角的那些细纹和眼神里的疲惫。
“你就拿现在当成是最后一面吧。至少如今的我还能走能动,能吃能喝,这样比起那副垂死挣扎的丑样子不是好了很多吗?”
“我知道了。”眼泪模糊了拓跋嗣的视野,但他依旧死死地盯着拓跋珪,想要努力记住自己的父亲,就连要赴死前都是如此从容而潇洒。
“对了,关于我死后,还有点事要交待你。”
在拓跋嗣能重新控制自己的情绪后,拓跋珪转身将拓跋嗣带到了这座房子的一个角落,他指着墙上某个不起眼的装饰,教了拓跋嗣正确的使用方法,一番操作之后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密道。
“虽然我不觉得你会输给贺兰部,但我还是在这里面给你留了一点钱财,如果你进攻受挫的话可以拿来用,当然等你登基后是取出来另做他用还是继续把这里当成密库都随你便。”
在拓跋珪嘴里是一点钱财的东西,在拓跋嗣眼里则是满地的黄金财宝还有古董字画,相比起来,他见识过的刘毅的那个密库就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了。
“这里其他的都归你了,只有这个,等你事后安葬我的时候要把它放在我的主墓室里,别和其他的堆在一起,要像这样让我一眼就能找到它。”
随着拓跋珪把拓跋嗣带到密室里最里面的那个房间,里面的藏品变少了,但珍贵程度却增加了。在各种宝剑名刀中间,一个木马被摆在了正中间的位置,拓跋嗣当然认得它,毕竟那是他父皇还在养病期间他亲自拖回来的东西。
听诸葛承说,这匹木马叫“小魏”。
随后拓跋珪又教了拓跋嗣怎么打开小魏身上的机关,露出藏在最里面的东西,白色的绢帕叠成方方正正地摆在那里,里面隐约透出暗褐的颜色。那是诸葛承葬礼时落在拓跋珪手心里的那片花瓣,半年时间过去,原本鲜红的花瓣已经风干,变成了这样的颜色。
“这个,记得要放到我的棺材里去,千万别忘了。”
4.
如是过了几天,一件震惊满朝文武的事情发生了。
一向圣眷昌隆的齐王殿下因思念母后,召各路法师在府中替母亲做**事。齐王府内日夜哭啼不止,如此做派犯了皇帝的大忌讳,斥责的旨意到府上后齐王还仗着皇帝的宠爱将传旨的太监打了一顿赶了出去。
如此胆大妄为终于彻底激怒了皇帝,最近脾气愈发暴躁的皇帝直接将齐王赶出京城,把他软禁在城外法寺里让他好好闭门思过。用皇帝的原话则是:“这么喜欢做法事的话就给我滚去庙里做个够!”
朝臣里凡是有替齐王说话的,出来一个停职一个,全部被皇帝赶回家陪齐王一起闭门思过。就这样没几天过去,那些明显倒向齐王的人全部失了势,整个朝堂里众人都噤若寒蝉。
一方面齐王倒了,另一方面皇帝身体又不好,朝会接连取消几次后朝中人心惶惶,而一些心思活泛的就把脑筋动到了皇次子清河王的头上。而这个苗头一起,出身贺兰部的一些朝臣们就开始积极活动,以求拉拢各路支持者。
而在这种宫里宫外气氛都不太对的情况下,皇帝提着刀来到了贺夫人的寝宫。
“贱人!你们怎么敢背着孤做这种事!”
没有任何通报的情况下拓跋珪一脚踢开了寝宫的门,迎上来的一位宫女被他当胸一刀直接砍死。这下连贺夫人在内,所有人跪了一地一边发抖一边请罪。
“孤不过几日不上朝,你们贺兰部的人居然就敢串连替清河王结党。你们是当孤已经死了还是要盼着孤死啊?!”
“冤枉啊,陛下,绍儿一向忠厚老实,结党营私这种事是万万不敢做的,请陛下明察。”贺夫人一听是这个罪名,眼泪马上吓了出来,赶紧一边磕头一边解释。
拓跋珪从袖子里掏出一堆书信,直接甩到贺夫人脸上,后者从地上捡起一封看了一眼后就一脸死灰,因为上面写了些如果皇帝不测,贺兰部要如何联合众臣抢在齐王跟前夺取大位的谋划。
“明察?孤就是察完了才过来的,你最近借着思亲的名义招了几次贺兰部的人了?你以为孤什么都不知道吗?本来你们贺兰部的人私下走动一下孤也可以算了,现在居然打主意打到我的朝堂上了,真是不知死活,孤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来人啊,传孤旨意,清河王母子与贺兰一部勾结,意欲谋反,其罪不可赦,当斩立决!”
“陛下,这些都是臣妾的主意,叫几位族兄弟出去谋划的。绍儿尚且年幼,对此并不知情,请陛下看在绍儿是您亲生骨肉的份上,绕他一命吧。”
“饶他一命?他人呢?”拓跋珪不耐烦地环视一圈,随便挑了个宫人回答问题。
“回陛下,清河王一早与几位贺兰部的大人一起出城打猎了。”
“这样,如果他肯疼惜你这个做娘的人的性命,愿意自己带着那几人来宫里请罪的话,那孤能看在血缘亲情上绕你们一命。但你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么喜欢闹的话就给我滚去关外闹,这辈子都不用回来了!”
“你们给我看好她,在拓跋绍回来前,不许她见任何闲杂人等,明白了吗?”
“是!”
下完令的拓跋珪就自顾自地离开了,他自然明白贺夫人宫里的那些太监宫女们早被她收买了,他前脚刚走,后脚消息就在往宫外递了。拓跋珪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胸口,希望他们的动作能快点,别让他等太久。
然后拓跋珪百无聊赖地在他的寝宫里等着,终于在临近傍晚时,那只海东青从窗口飞了进来。拓跋珪用秘法和海东青沟通了一会,大概知道一切都在按照他预料的那样发展,他笑了笑从碟子里夹了条生肉喂给那只海东青。
“这是我最后一次喂你了,吃完后你就去城外找嗣儿吧,让他把握好时间,将那群反贼一网打尽,在那之后,你是要自由还是要跟着嗣儿就……都随你。”
拓跋珪温柔地抚摸着海东青的头,能听懂人话却不能言的猛禽眼里露出悲伤的表情不停蹭着拓跋珪的掌心。
“走吧,嗣儿他还在等你。”
终于,海东青看了拓跋珪几眼后还是飞走了,而拓跋珪目送它离开后又打开了架子上的盒子,将从不离身的佩刀解下放了进去。
手无寸铁的拓跋珪如同上朝那样端坐在位子上等着他的二儿子。
等到天黑过后没多久,拓跋绍果然不负所望地来了。但是比起那些久经训练的刺客,二皇子明显在刺杀这种脏活上缺乏才能。
拓跋珪自他入了自己的杀气领域开始就在关注着自己这个儿子的行进路线,然后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犯了一个又一个初学者才会犯的错。同样的事如果换拓跋嗣来干,估计这会已经可以挖坑埋人了,但拓跋绍却还在外面犹犹豫豫。
“既然来了干嘛不进来,要你请个罪这么难吗?”耐心告罄的拓跋珪打算帮帮拓跋绍,于是装作毫无戒心的样子让人进来杀他。
“父皇。”被叫破行藏的拓跋绍终于不再躲了,心一横连刀都不藏就进来了,“儿子不觉得自己有罪。”
“你倒是翅膀硬了啊,不但不认罪,还敢带着刀进来见孤了。就你的那个刀法,比你皇兄都差得远,又能顶什么用?”
拓跋绍没正面回答拓跋珪的问题,反而进门后就开始扫视周围,见拓跋珪手边没有任何武器后,终于松了口气。而刚刚脸上还有些敬畏之情的拓跋绍确定没有危险后,马上换上了一副跋扈的面孔,指挥下属拔刀将拓跋珪团团围住。
“我的刀法是比父皇差远了,但是我听宦官们说,父皇的身体早就不行了,所以我想我还是有胜算的。”
“有胜算你就要弑父了吗?你不怕得位不正难以服众吗?”
“父皇,不瞒您说,您一向脾气暴躁杀伐过甚,朝廷上下各个部落早就怨声载道了。何况您一心推广汉学,任用汉人为官,很多正统的胡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等儿子送您走后,自然会拨乱反正,届时我不但不会难以服众,还能万众拥戴呢。”
“看来你都打算好了,那么你皇兄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哼,从小你就独宠他一个,说什么他最像你,要不是他受不了你那子贵母死的规矩,你还打算把皇位都传给他,等我当了皇帝后,自然就是送他下去好好服侍您,省得您一人在下面寂寞啊。”
“呵呵呵。”拓跋珪这时笑得分外畅快,而他这幅嘲笑的架势,让拓跋绍气得拔出刀一刀架在了拓跋珪脖子上。
“你笑什么?”
“在心狠手辣这点上,你倒真的是我亲生的,不错不错。”拓跋珪根本无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反而上前几步靠近了拓跋绍,在他耳边轻声耳语了一句,“所以你有今天一点也不冤枉。”
“什么不冤枉?”看拓跋珪这么笃定,拓跋绍又开始犹豫不决。
“想知道吗?等你也下来后为父就解释给你听。”
“混账!”
觉得自己被调戏了的拓跋绍一脚踢在拓跋珪身上,早就只剩一身空架子的拓跋珪被一脚踢飞,随即一口血喷在了旁边地上,这一脚终于证实了那个在拓跋绍心目中曾经强大得不可一世的父皇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而就在同一时刻,已经叫开了平城城门的拓跋嗣肩上停着那只海东青,他身后集结着一支足以震慑整个京城各路野心势力的大军。
“我已得到确切证据证明清河王谋反,众将士立即随我杀入皇宫清缴清河王势力,保护陛下。”
“是!!”
皇宫里还沉浸在自己即将弑父继位的拓跋绍不知道拓跋嗣快要来了,因为拓跋珪的弱势,此刻的拓跋绍信心暴涨,他提刀狞笑着一点点走到了拓跋珪面前。
“父皇,看来最后还是儿子赢了,您的江山我就接下了。您放心,等您成了先帝后,该有的祭祀儿子绝不会少了您的,还请您在天之灵继续护佑儿子国运昌隆啊。”
拓跋绍笑着握刀朝着拓跋珪胸口刺去,而拓跋珪看着一点点靠近的刀尖,脑子里却在思考另一件事——关于诸葛承的遗愿。
比起最初的那个愿望,这个遗愿可是要难得多了。国号拓跋珪会改,但人死后怎么去来世他却根本不知道,他一个人有来世还不够,还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到诸葛承的来世再和他重逢才算完成这个愿望。
“你老是给我出难题啊。”
“不难的,您死以后别恨我就行。”
拓跋珪的喃喃自语被拓跋绍当成了死前的求饶,但是他没丝毫犹豫,用双手握紧刀柄一击将刀锋送进了拓跋珪的心脏。因为拓跋绍动手够快够狠,拓跋珪没有受太多苦,而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我努力试试看吧,阿承,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