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豆又一次无可奈何地在他父亲的道理里放下手,而这一放手他就像是被抽去了某种信念那样一脸颓然,这让他和拓跋嗣的对视里又开始有了种心死如灰的旗鼓相当。
“德衍……”
“殿下还请叫我少将军,我和您过去那点纠葛,我不想评也评不了;至于干脆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看来也是行不通的一时意气。那么只剩将来您做您的鲜卑皇子,我做我的汉人参军,咱们路归路桥归桥,再无瓜葛就好。”
毛小豆尽力控制着让声音平稳一些,可以不用太过暴露自己不平静的内心。人类在的天下大势下的无奈滋味在这一刻让毛小豆体会到淋漓尽致,他有满腔委屈,他也可以生死不惧,他的各种情绪已经在他体内积聚到了极点,但他的理智却依旧告诉他你要按兵不动。
于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毛小豆只能看着拓跋嗣,把一切爱恨情仇全凝固在眼睛里,直到眼眶里涌上来的湿意快要出卖他为止。本来毛小豆是想要在哭出来前别过头去的,但在他之前拓跋嗣却先低头了。
拓跋嗣记得在他还是阿拓的时候,毛小豆答应过他,若有朝一日他有事相求时会答应他一件事,但那件事的前提是不危及虎牢关的安全。或许,可以允许拓跋嗣继续叫毛小豆“德衍”算是一个还算合理的要求,毕竟以毛小豆在虎牢关的威望,他就算和大魏朝如今的齐王殿下有点超过一般人的私交,也并不影响他带的兵继续保持忠诚。
但拓跋嗣话到嘴边还是犹豫了,人总是不知足的,尤其在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的时候,总想着哪怕能再多一点也好。拓跋嗣能求的太少了,可他想求的太多了,毛小豆想要两人再无瓜葛,可拓跋嗣却不甘心。
如今的虎牢关上,父辈们心平气和地在坦然叙旧,不管拓跋珪是不是真的棋差一招被诸葛承完全算到,他的神情看起来却依旧是平静安宁的,拓跋嗣很肯定这不是那种为了掩饰内心慌乱装出来的表面平静,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他父皇还有些欣喜的情绪,就如同拓跋嗣记忆里他在对方面前第一次展现出杰出的兵家天赋时那样。
既然父辈们可以在分开二十多年之后,依旧看起来依旧心平气和甚至欢欣鼓舞,那凭什么他和毛小豆就必须再无瓜葛?
“我们一定要……从此不相往来吗?”
“殿下,这里是虎牢关,不是殿下自由往来之处。”
毛小豆庆幸拓跋嗣的插话给了他沉淀情绪的时间,所以再开口时他又能回到波澜不惊的程度。
“殿下身份尊贵,想来以后定是要长期坐镇北方的;我一介武官,也不会有什么出使北面的机会。若殿下口中的往来成了真,那必然是你我在战场上相见了,这种往来,我想还是不要了罢。”
拓跋珪和诸葛承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们的儿子们再现着他们当年那种惨烈的诀别,即使是换成了旁观者的角度,他们依然能再次感受到那种灵魂被撕裂的痛苦。甚至因为他们明白这种痛苦并不会在此止步,所以比起尚不知前路艰难的孩子们,他们感受中的痛苦还要更为直观,因为那是已经被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所证明的真理。
然而父亲们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这就像是拓跋嗣和毛小豆必须经历的另一场成人礼。在这一刻之后,他们将正式与他们想象里的那个理想世界告别,开始在现实的地狱里挣扎求生。终究是诸葛承更心软了一些,在看见拓跋嗣睁着空洞的双眼流下眼泪后,他成了在场唯一一个因为不忍看下去而别过了头的人。
“这样啊……”拓跋嗣虽然正流着泪,语气倒还平静,“虽然知道你不会接受,但我还是想要道歉,德衍,无论我是多么没有选择,我对不起你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你可以尽管恨我,那都是我……应得的……”
“好,我接受。”
“什么?”
“我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了。”
小辈们的分别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如果说拓跋珪和诸葛承的分别是表面看起来惨烈争吵,实则只不过是互相理解下的无奈。那拓跋嗣和毛小豆的分别里更多的则是在强装平静,他们只是在强制性地试图用弥平分歧来掩盖内心实质的悲愤。
“本来就是我自己说要相信你,现在错了也只能怪我眼瞎而已,殿下背负的责任和身不由己我也多少可以理解。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将来的我们也不要再会——”毛小豆伸出手指着在虎牢关下抬头望着他们几个的皇帝,“殿下还是就此回到皇帝陛下身边去吧。”
“德衍,我——”
“殿下!”在拓跋嗣再度试图说些什么之前,毛小豆又开口打断了他,口中喊着“殿下”的人却恢复了拓跋嗣初来虎牢关时在和对方相处中的那种暴君做派,“殿下的道歉我都已经接受了,我劝您还是适可而止的好。我选择不和您同归于尽并不代表我不想这么做,您在我还能心平气和地说着‘您’和‘走’的时候选择离开,总归还是看起来要更体面一些的。”
“体面?事到如今你我之间只想求一个体面吗?”拓跋嗣好像终于被那个词逼到了墙角,哪怕身份被揭穿后却还在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卑微士兵的人,终于不再控制他的王者之气,然而无论是诸葛承和毛小豆都没有在那种气势下表现出丝毫的动摇,“如果照你所说,我们剩下的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这样的时刻,你心中所求的就还只是一个体面吗?!”
“那你要我求什么?!求我恨你?!还是求我恨我自己?!”即使是生平惯用理智看待一切的毛小豆,在唯一一次相信内心却遭到空前背叛后,也不可能完全用理智来处理所有接踵而来的后果,“如果你觉得我们不要体面,可以让你我从此以后都对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刻骨铭心的话,那可以啊——”
“拓跋嗣你给我听好了,认识你是我这一生遇过的最后悔莫及的事,而相信你则是我这一生里做过的最愚蠢活该的选择,你既然是个鲜卑人,我就应该从始至终都贯彻我见到你时最初的决定。”
毛小豆边说边从身边的一位瞄准着关下的敌军的守军手里拿过他的弩弓。
“从现在开始我数到十,在我数完之前,你一个鲜卑人给我滚出汉人的虎牢关!”
288.
毛小豆终于还是直抒己见了,二十多岁的年纪,人能想到一个体面已经足够成熟了,至于什么以后毛小豆已经想不出来了。眼前的皇帝身后站着的大概有两万人,但他知道军报上写着这一次北面一共出动了十五万。
就算毛小豆现在知道他父亲是墨家传人,真正用来战斗的杀手锏从来都不是活人,但法家的毛小豆既然没看过那些机关的实物,就不会觉得这是完全可靠的应对。既然毛小豆觉得不确定,那就代表随时随地他可能要用律令术进一步补足双方人员上的悬殊差异,那么也许今天就会死在这里。那么至少在他死以前,他是把他此刻内心真实的想法对着拓跋嗣说出来了。
“一!”
毛小豆手里的弩机是用来实战的,大小重量自然比他八岁时那把当做礼物的要大很多,毛小豆单手试了试,还是用另一手将弩机托了起来。
“二!”
拓跋嗣依旧没有动,他只是认真地看着,好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个发着火的疯狂的毛小豆。而他的冷静不语进一步激怒了毛小豆。
“三!”
一根弩箭没有预警地射到了拓跋嗣的脚边,而拓跋嗣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出去一点,他的整个视野里依旧只有毛小豆而已。而且似乎,当剩余时间越来越有限,拓跋嗣的观察力也愈发敏锐起来,他能看清毛小豆的眼底因为慢慢充血而开始泛红,他甚至能看清毛小豆因为紧张而在额角那里渗出的汗水。
阿拓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却还在分心在意一些不重要的,又或许,对于只剩下几个数的拓跋嗣来说,只要是事关毛小豆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不重要的部分了。
“四!”
可这样的凝视在毛小豆看来何尝不是另一种无视,于是他这一箭擦着拓跋嗣的脸颊飞过,而无法抑制身体本能反应的拓跋嗣,终于闭上眼转过头做了个躲避的动作。
“呵。”
如果说毛小豆的疯狂更为直接易懂,拓跋嗣的无所谓显然就更诡异一些。当他重新睁开眼平静地笑着看向毛小豆,让举着弩机的毛小豆有一瞬间以为,这只是虎牢关里普通的又一天,而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奇怪的幻觉。
“五,给我滚!!”
而毛小豆拒绝向这种虚幻的平静妥协,他将准心瞄准拓跋嗣的眉心,甚至连精神力也一起用上只为强调他的杀心,他想这样的话拓跋嗣总该会明白自己到底应该干什么。
“六!”
这次拓跋嗣终于明白了,他转过身一步跳上了城头,在他身后举着弩机的毛小豆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而这时的拓跋嗣又回过头,于是毛小豆刚刚放松的眼神直接落在了拓跋嗣的眼里。
“德衍……”
拓跋嗣此刻已经收回了那个轻松的笑容,于是失去掩饰后的表情里只剩下了悲哀。而这两个彻底暴露出内心真实状态的人就这样茫然地站在那里,毛小豆甚至没意识到他错过了数“七”的时机。
“以后,你……要多保重……”
于是毛小豆又一次尝到了他自己的眼泪的味道,他终究不是很擅长那些激烈的情绪,所以当愤怒退下去一点后,他才知道自己同样也是悲伤的,大概命中注定,他在拓跋嗣的面前就会变得这样软弱。
他们明明已经知道对方于自己是会最终化为剧毒的恶果,却还是无法抵抗记忆中相处时那些甜蜜而安心的味道,这让现在肆意流着泪的两人,表现得好像是个被命运抢走了糖果的孩子。
“滚!不用你……操心!”毛小豆明明早就已经瞄准好了,却因为全身颤抖而始终无法扣下弩机的机扩,所以他干脆闭上眼睛吼出了下一个数字,“七!”
弩箭离弦而出,不知毛小豆是故意还是无心,总之这一箭比之前的那几箭要致命得多,而站在城墙上的拓跋嗣终于被这一箭逼得只能仰面跳下城墙。
“八!”
还在数数的毛小豆睁开眼正好看见拓跋嗣跳下去最后的那一刹那,他本能地扑过去从城墙上探出头,接着和依旧看着城墙上的拓跋嗣又在半空中对上了眼。
拓跋嗣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要逃出虎牢关一样,他只是张开双臂放任自己坠落,反倒是城墙下北面的将军们看着他们的齐王殿下用这种姿势掉下来一阵紧张,然而拓跋珪一举手压下了他们的骚动,如同诸葛承一样,全程旁观的父亲们压根没有插手的意思。
“你在干什么?!翻身啊,你难道想头着地吗?!”
亲口说要同归于尽的人如今反而一脸慌张,在他动手解开腰间的戒尺前,那根钢丝已经弹出去被指引着朝城墙下飞去了。而看清了那根追着自己来的钢丝的拓跋嗣眼睛一亮,在半空中的他对着毛小豆做了一个清晰的口型。
“九。”
“不!!”毛小豆根本说不清,此时在城墙上吼着这句话的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想要拓跋嗣死还是要他活,他只是看清了拓跋嗣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在离地面不足两丈的距离上,拓跋嗣以常人根本无法理解的身法硬是翻了个身,于是刚好错过了想卷住他的腰来缓住他坠势的那根钢丝。转过身的拓跋嗣自然看不见毛小豆此刻的表情了,但他却还能借着如今一点点的高度看清虎牢关一边的黄河。
在这样一个对于他和毛小豆来说本该是愁云惨雾的日子,此刻却是阳光正好,甚至连滚滚黄河都被照耀着泛出一层灿烂无比的金色。
所以拓跋嗣终于明白了那天晚上诸葛承在虎牢关上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这该死的天道从来都不会在意人们的死活。上天就是这样,你哭你笑,你生你死,与它何干?
拓跋嗣此时终于想起这句话为什么这么耳熟,因为他父皇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而被两位父辈耳提面命着都没有领悟的拓跋嗣,在亲身经历过后终于彻底懂了。他带着这样的觉悟双脚落到地上,又迅速翻滚一圈卸掉了急坠的速度,而在他的身后,毛小豆的那根钢丝在坠子的带领下一击扎进了土里。
“十。”“十。”
此时已经身处于虎牢关内外的毛小豆和拓跋嗣,各自对着自己数完了最后的那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