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诸葛承从昏迷中醒来时阿拓就在他身边,但是不同于以往,守在病人身边的那个看见他转醒时脸上除了一点点欣喜表情外,更多的是一种眼看着一块巨石凌空飞来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这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在诸葛承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互相对视了,但是半天过后依旧没有人率先开口说点什么。诸葛承怕的是他一开口就会坐实那个在他身后安静地喝着母乳的婴儿的死讯,而阿拓怕的是诸葛承一开口就会指责那场鲜卑血祭里展露出的胡人的野蛮和无可救药。
“可汗,大萨满传信来说,血祭事项大致已经完成,还有一些后续的典礼需要可汗您亲自去主持,这样才能安抚亡者和祖先的灵魂,让他们今后也护佑我部战无不胜。”
可惜,又是那个莽莽撞撞的侍者,用一句话打破了诸葛承和阿拓用拙劣的沉默在敷衍和拖延着的残酷真相。
有了外人在场后,诸葛承不想再这么没用地躺着,于是撑着榻边一点点起身。阿拓看他这样虚弱想要去扶他,但是手还没来得及靠近,诸葛承就像炸毛的猫那样试图拍开阿拓伸过来的手。
看着这样大动作的诸葛承惨白着脸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阿拓只能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再要帮忙的意思,由得诸葛承一点点挪动着在床上坐好了。
“可汗?”胡人的侍者实在是缺乏调教,所以读不懂四下这压抑到极点的氛围,眼看着自己的请示半天得不到结果,又再一次打破了沉默。
“让他等着,那些亡灵们反正也已经死了,死人有得是时间!”
“呃……可汗?我就……难道就这么回复大萨满吗?”阿拓可以说得那么难听,但侍者还是不敢这么对着大萨满说这种话的。
“就这么回他!他不满意的话就把自己杀了去平息那些亡灵的愤怒好了,让他放心,这一次我绝不拦他!”
阿拓的这一句可谓是无礼到了极点,但是当大萨满在乙弗部用自尽来威胁阿拓的时候,王庭部落的王权和神权之间就产生了嫌隙。大萨满也自知当时他用的手段实在逼迫太过,所以就算现在阿拓说了这么难听的话,只要最后关头他出现在祭礼现场,那么大萨满就会当做无事发生。
知道可汗已经怒了的侍者赶忙离开了,于是又把一个偌大的帐篷留给了阿拓和诸葛承两人。
现在,不管这俩人的身份和立场,至少在对视的视线上,他们做到了相互平等。
“那孩子……走的时候受罪了吗?”
诸葛承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不容易开了口时,却是选了这么无关痛痒的一句话。难道那个孩子走得万分安详就能掩盖他不过还是个婴儿却被人杀死了这样悲惨的真相吗?
阿拓的想法大概也是差不多的,于是在之前那些快要爆发的沉默里尚且还能维持表面冷静的他被这一句话问得红了眼眶。他要怎么回答诸葛承呢?说他手起刀落,孩子太小,所以血都没有溅到自己身上吗?好像给残忍披上一层用作矫饰的仁慈后,这样的组合看起来比单纯的残忍本身更让人觉得恐怖和恶心了。
“阿承,我——”“为什么?!”
这两个人一起开口,一个无措一个愤怒,然而眼泪同时在两人的眼眶里打转,就好像他们各自都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胡人要这么野蛮这么残忍?除了会杀人你们还会干什么?啊?!”
在诸葛承的质问声里阿拓只能闭上眼睛,于是他的眼眶里再也盛不下他的眼泪。在一片漆黑里他仿佛看见那块巨石终于落了下来,而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当场压得粉身碎骨。这一击太过于干脆,以至于阿拓连垂死挣扎时的遗言都说不出来。
阿拓只是安静而绝望地、流着眼泪。
“天下明明那么大,但人们却总是喜欢打来打去的。我不喜欢这样,但是没有办法。你年少登国,没有足够的时间证明自己的智慧和英武,所以别的部落不服,这有道理。苻坚统一了胡族各部,硬是收缴了各族分治的权利又要让他们学汉人的规制礼法,所以别的族裔不服,这也有道理。”
诸葛承这会终于记起了他曾经问过的那个无解问题,这个问题现在依旧没有解,而诸葛承只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当然,人总是会习惯把最困难的、最无解的那一部分放在最后,诸葛承也是一样。
“天下那么大,江山那么美,万里疆域盛世繁华又有谁能不喜欢,谁会不向往?汉人先来了,所以胡人不服,这,这……”
说到这里的诸葛承终于也崩溃了,眼泪决堤之下他又一次哭得很难看,他开始怀念那个在晋阳城遇到阿拓之前的自己。那时在他的世界里,胡人还只是单纯的野蛮的强盗而已,所以他的爱恨简单而直接,他的好恶也容易而明显。
而他和阿拓相遇至今,他们经历了个人的生死也经历了朝代的兴亡。当诸葛承好不容易快要学会从另一面看待胡人的时候,他们又用一个最简单最直接最血淋淋的现场告诉诸葛承,他的挣扎和思考根本是多余的。
胡人的不服是真的,这样的不服里或许也的确有他们的道理,但再有道理也还是一样的野蛮和血腥。
“那些道理我可以学着接受,各方的不服我也可以试着理解,可是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些底层的牧民百姓只不过求个活下去而已,但是那些男人们却被你我这样想着道理和不服的人从家里拖出来送上战场,于是那些女人老人和孩子们只能留下来惴惴不安地等。然后等着等着,等到了男人们战败死在了外面,这不是已经足够悲苦了吗?可是那样还不算完,赢了的那一边也有伤亡,也有悲苦,也有亡灵要安抚,所以男人们死了还不够,还要把女人老人和孩子们也一起送下去血祭。”
说到这里的诸葛承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刚刚起个床花了半天的他却一把抓住了阿拓的衣襟。而阿拓一个兵家人,上马举刀万军从里杀得来来回回的人,就这样轻易地让诸葛承抓住了自己,根本没想过要躲开。
“它不过是个还在喝奶的婴儿啊,连话都不会说的它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放它一命,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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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承明明抓住的只是阿拓的衣襟,但他却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张开了口的阿拓却半天都没有发出一个音节,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条离了水在地上盲目呼吸的鱼。
其实诸葛承的这个问题阿拓也想问,当他站在那个血祭的现场里,看着脚步已经在打晃的石虎依旧努力地守护着被他击昏在地的诸葛承,那位母亲和婴儿的头颅滚落在他脚下的不远处。他本人则咬紧牙关抑制着身体的颤抖,不知名的尖叫和恸哭声此起彼伏,阿拓分不清那是来自祭台下那些依旧被砍杀着的乙弗部人还是来自那些死于他刀下的怨魂。
然而在那个乱序而疯狂的世界里,大萨满满面红光地站着,张开双臂拥抱空无一物的上天,也许在阿拓的没法用眼睛看清的世界里,他们祖先的灵魂真的回应了大萨满。而从大萨满的神情上来看,大概祖先们也很满意现在的这种原始和野蛮,于是诡异的血气一点点从现场的尸体上蒸腾而起,漫过每一个在场的王庭部落战士的身体,他们同样也带着满足的神情将自己沉入进去,直到血气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一些不甚清晰的印记。
同样的待遇阿拓当然也有,身为可汗和血祭的主持,他所能获得的远比其他那些普通人要多。包括那个婴儿在内,所有死于阿拓刀下之人身上的血气一同涌现出来,形成了比其他人身边浓重地多的血色烟雾,红色气浪努力地在阿拓身边上下翻涌,试图钻入他的体内。
这其实有点像是兵家的血杀术,用死亡和人血的煞气来加强自身,所以胡人热衷血祭也并不是完全只出于野蛮的角度,他们也的确可以借由血祭这样的仪式来变强。
天下聪慧又懂得观察总结的人里当然不止汉人,所以胡人自然也有他们的道。而且从这样的道也能成功上来看,道和德本身并没有多大关系,仁义者能得道,卑劣者也同样可以得道。
然而阿拓却从身上散发出大量的杀气,以兵家法门硬生生地包裹自身,那些血雾执着地想要靠近,却被黑色杀气阻拦不得其门而入。胡人的可汗用汉人的传承拦住了来自于胡人自己祖先的馈赠。
“可汗请稍安勿躁,按理说血祭已经成功了,部落血印已经成功烙印在众将士身上了,也许您再等待一会血印也会在您身上显现的。”
刚刚一度以自尽威胁可汗的大萨满,在看见那些血雾无法融入阿拓的身体后变得异常地惊惶,没去过汉地的大萨满不知道阿拓是动用了手段自己拒绝了血雾,还以为自己的仪式里出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