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阿拓再回来差不多都要半个时辰后了,进门时他看到毛将军单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在玩自己的酒杯。见到阿拓进来,早就百无聊赖的毛将军就差惊喜到起身迎接了。
“小豆子怎样了?”虽然还维持着最后的长辈派头,但他那副坐不住的样子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我替他简单梳洗了一下就扶他去睡了,然后我在旁边又坐了一阵子,好在德衍就算醉了也很规矩,整个人睡得动也不动的,所以应该算是没事了吧。”
“还好。”毛将军闻言也是松了口气,然后就又举起自己的自己酒壶指着桌上那坛酒,“那就——咱俩接着喝?”
对于毛将军的提议,阿拓自然没有说什么反对的理由,然而还没坐下就看见毛将军自己站了起来。
“都过了这么久了,这些残羹冷炙也没什么可吃的,不如我们俩带着酒出去走走?”
于是阿拓一手拎着酒坛跟着毛将军出了门,但是虎牢关的外面也没什么可走的,这俩人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后自然走去了军营外面的关口上。
即使年节里,虎牢关上的例行守军也一个没少,他们看见将军这么晚了还过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意外,阿拓想这可能是由于往年的年节里毛将军也常会在这种时候还来看看他们的缘故吧。
“今年大家也辛苦了,等明天换了哨后各自去账房领根乐筹吧,去镇上的红掌柜那里听个曲放松一下。”
得了将军慰问的士兵们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后继续去站岗巡逻了,而毛将军给阿拓做了一个跟上的手势后自己拎着酒壶就登上了虎牢关的城墙。夜里除了在城墙下面的巡逻的士兵外,剩下的人都呆在了城墙上的瞭望台之上,于是在瞭望塔中间连接部分的城墙上只剩下了如今各自拎着酒慢慢散步的阿拓和毛将军。
入夜后的虎牢关其实没什么可看的,白天里壮观的黄河景色,此刻看去也只是同样黑漆漆一片埋没在夜色里了。至于黄河两边由于常年战事的缘故,也没有什么大的人类集落,所以这个时候也没什么灯火可以看,再加上年关时那吹到人心底发凉的西北风,可以说这一刻的虎牢关实在不是个让人尽兴的去处。
可毛将军哪怕是这样依旧兴致高昂,他抬起头看着此时已经挂上漫天星斗的天空,笑着举起了自己的酒壶。
“老天爷啊,我们又太平地过了一年。”说完直接对着酒壶就喝了一口的毛将军转身看向了阿拓,“你不喝吗?毕竟胡人汉人间不用打仗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吧?”
阿拓点点头,举起酒坛给自己也直接喝了一口,毛将军好不容易搞来的窖藏因为他的豪饮举动有些洒了出来,被寒风一吹,让淡淡的酒香在城墙之上弥漫。
“阿拓啊,你一个胡人待在汉人的地界上,就算嘴里再怎么说像家一样,其实也有些不能道的苦衷吧,比如我记得一开始小豆子对你就不怎么友好。”
“伯父,那是很正常的举动,换我我也会这样做,我根本没有要怪德衍的意思。”阿拓还想要辩解点什么,却被毛将军挥挥手制止了。
“我知道这不是小豆子的错,但你也记住,这也不是你的错,本来生而为一个胡人就不算是什么错,所以如果你真的被谁那样对待了,因此自己要觉得委屈那也是合理的。”
这已经是阿拓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了,虎牢关这对父子始终站在汉人对抗胡人南下的第一线之上,但却都没有那种随之而来的、发自内心的对于所有胡人一视同仁的恨。他们好像只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胡汉之间必有一战的世界,然后履行着他们各自身为一个汉人必要的责任。
至于阿拓,他们也能适时的将他这个人和他血脉所处的群体区分开来,让他不必替他出生的那个族群里其他人做过的事背负那份额外的责任。
“阿拓,有些事情甚至于在我们出生前就已经成了这样,就像胡汉之间的矛盾又不是今天才开始的,这天下间的任何一个人,如果只因为自己是胡人或者是汉人,就觉得自己可以把这早就有了的矛盾一肩扛起一举解决的话,那根本只是狂妄而不叫承担。”
“所以我们就要因此这么看着,等着,等有朝一日一个不太平的年里会死掉很多人,然后,这又该算是谁的错呢?”
阿拓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寒风吹傻了脑袋,又或者是毛将军说他是家人让他卸下了心房,居然会问出这种诛心的问题。
“或许我该说都是胡人的错才会让一切简单一点,也会让自己好过一点,毕竟这样还能替汉人留下一点尊严。可当年大汉朝时胡人一直被汉人挡在阴山之外莫可奈何,如今的胡人并没有比那时更强,只是我们在一场又一场的内斗里不断重复地自我消耗。我们弱了胡人自然就打进来了,我也许可以指责胡人趁人之危胜之不武,但却无法否认你们过去胜了,而胜者为王是自然的道理,本来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阿拓没想到毛将军会说这种话,之前他和毛小豆到姑孰那会,那里的世家公子们和后来刘肃民的家宴之上,那些汉人子弟哪一个不是在痛斥胡人野蛮又残忍,抢了汉人的土地杀了汉人的百姓,胡人都该死。即使是能把阿拓和胡人这整个群体分开对待的毛小豆,对于胡人的基本观点也并没有差别太远。
“您……难道不恨胡人当初的所作所为吗?”
“恨啊,我毕竟是个汉人。”
“那您为什么又说胡人没什么可指责的?”
“这块土地,这块……汉人称为故乡的大好江山,你和小豆子今年兜了这么一大圈也该都看见了,这天下有富庶的中原之地也有清秀的江南鱼米之乡,这是何等的宝物。我们的祖先率先到达这块土地,找到了这块宝物,自然就成了祂的主人。可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即使是宝物名正言顺的主人,却永远都没法停止别人对祂的觊觎,毕竟人人都向往美好不是吗?”
“这世上,并非没有愿意尊重弱者,不贪图弱者手中宝物的强者,但这需要强者靠着道德和慈悲来不断地自我约束和压抑。可这种道德和慈悲并不是弱者能指望的,可以预先假设它必定会且一直会存在于强者身上的东西。”
毛将军说到这里又灌了自己一口酒,然后放下手里酒壶恶狠狠地盯着阿拓。
“我恨胡人不够道德慈悲,更恨汉人变得软弱无能,是这两者一起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若今后有一年不太平,会死很多人,那么这两方都应该先怪自己,是我们的无能和无德害死了自己。”
219.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结局了吗?比如就像现在这样,两边隔着黄河各自遥遥相望,谁也不干涉谁?”阿拓带着真心求教的表情慢慢上前两步,好像他们俩在这里的对话就可以左右胡人与汉人的未来一样。
“那就要怪黄河无能了,毕竟它并没有天堑到让胡人过不来汉人也过不去的地步。”
毛将军轻笑一声,侧过头看向黄河的方向,这会黄河已经冰封了,如果找个水流低缓地势平坦的地方,就能直接行军过河了,所以每个冬季也是虎牢关上下特别警戒北边南下的季节。
“难道汉人胡人只要碰见间,注定只有你死我活一个结局吗?”
有些事实其实小孩子都能明白,就像太阳会每天从东边升起一样简单,但若真的要问为什么会这样的话,又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也不知道,仔细看看的话,你们好像也没有比我们多一个眼睛少一个鼻子之类的。”毛将军甚至有空开了个玩笑,但是想当然耳,阿拓并没有被逗笑。
“所以,到底为什么胡人和汉人一定要有一战呢?”毛将军说这句话时抬起头望着天空,因为走近了的缘故,阿拓能听清这位将军声音里的哽咽。
一向乐观开朗的毛将军难得用一种失控的语气质问上天,而阿拓不知道该怎样反应,于是呆立在原地。
“原来胡人牧马汉人种地,可是自从北面入了关后,皇帝也开始大力鼓励农业,现在的北面社稷的根本也在农业了,所以这一点上两边一样了。原来胡人说胡语写胡文汉人说汉语写汉文,但现在在北面的皇帝的硬推之下有些胡人也开始再多学着说点汉语写点汉文,那么这一点好像也没太大区别了。原来胡人散发不戴冠,汉人束发加冠,但皇帝好像也让他的朝野束发加冠了,看来连这一点都不用在意了。”
“胡人做了这么多的努力,汉人也是一样,胡人的服饰、家具、饮食、甚至骑射的本领,我们能学的都在学,实在不能学的我们也尝试着去理解。”
本来还在翘着脖子看着天,细数北面的政权这些年的为政措施的毛将军突然低下头看向面前的阿拓,可惜因为他这个典型的汉人身高也比阿拓要矮,于是最后还是要微微抬着头。
“阿拓,胡人和汉人已经开始变得很像了,为什么我们还是只能打起来收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