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西境安护府。
他甫一醒来就急声喊:“小枫!”
裴照疾步走了进来,站在床前向他行礼:“殿下,你醒了!”
“大夫说您这伤伤及肺腑,需要好好卧床静养,您之后就住在安护府安心静养吧,驿馆那边我已经遣人去说了。”
李承鄞点头,没管这些:“阿照,小枫呢?”
裴照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殿下,那匹小红马上驮着的不是九公主。”
“是阿渡。”
李承鄞神色一变,裴照小心瞅了眼他的神色,叹口气接着说:“阿渡姑娘也已经醒过来了,据她说,当时情况危急,九公主中迷药的瞬间就发觉了不对,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想把阿渡掩护逃出去,但阿渡反应更快,一掌劈晕了九公主,将她交给赫矢,由赫矢掩护她逃走了。”
李承鄞一怔,片刻后神色放松,这才觉得五脏六腑都蔓延着翻腾的痛感,他伸手捂住肋骨处的纱布,倒是缓缓笑了。
他怎么忘了,他的发妻,平生最擅长逃跑。
“那阿渡可有说,他们有没有约定汇合地点?”
“阿渡姑娘说,这里距离朔博王城还有段距离,赫矢带九公主回丹蚩分营调兵,约定今日在路上回来救她。但昨夜的朔博杀手已经被殿下一人阻拦,殿下留下的活口已经被关进地牢,剩下的朔博骑兵,也被我带兵尽数围了起来,如今还在安护府外,等着殿下醒来后决断。”
李承鄞垂眸思量片刻:“阿照,你速速修书一封发往上京,就说朔博王意欲破坏豊朝与西洲的联姻,趁夜袭击,我深受重伤,命悬一线,尤其要说的是,朔博人对我的动向了如指掌,将那个活口也随之一并送去上京,记住,启程之前,好好“调教调教”他。”
裴照明白过来:“殿下是想暗示,朝中有人在使团中插了眼线,和朔博人里应外合,借机除掉殿下?”
李承鄞眼中情绪很冷:“二哥既然不给我活路,也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你再以我的名义修书一封给高相,附上我带回来的沙盗弯弓,就说我生擒了朔博杀手,严刑逼供之下,他招供豊朝皇族中有人和朔博王及沙盗书信往来。”
有了这么大一个把柄,高相就算再沉得住气,也绝对忍不住出手。
裴照领命点头,李承鄞又叫住他:“阿渡的伤,找大夫看了吗?”
裴照点头:“她醒来后就着急要走,恐怕是担心九公主找不到她。”
现在小枫和赫矢应该正在搬救兵去朔博的路上,却不知道朔博兵已经被他和裴照尽数拦截了。
但沙漠如此大,安护府的兵又还在围困朔博兵,阿渡虽然能去找,但她也不知道丹蚩兵此刻到了哪里,一时间倒真是和小枫联系不上。
李承鄞一醒来脑子里就桩桩件件筹划许多,此时再也忍不住,靠在床头猛咳了咳,看得裴照担忧不已,扬声让人送药来。
李承鄞摆手:‘不必,阿照,取纸笔来,我将丹蚩人联络的图案画下来,你去找人画在外头,城里丹蚩人的暗线看到了,自然会分头去找他们,也让阿渡跟着去联系,广撒网下,总有人能找到小枫,将他们引到这里。’
裴照立刻便取了纸笔,李承鄞握笔蘸墨,须臾之间,笔下便现出一只鹰视狼顾的猛禽。
“去吧。”
裴照领命离开,这时李承鄞才终于松了口气,胸口和肋骨处的伤又开始泛痛,密密匝匝的痛感将他包围,李承鄞再厉害,此刻的身体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捂着胸口,皱着眉蜷缩在床上忍痛,冷汗一滴滴滑落,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眉头一松,彻底滑入了沉睡的黑暗中。
再醒来时,月上中天。
身下的锦衾已被冷汗浸湿,李承鄞伸手掐眉,吐出一口浊气。
方才,他又做梦了。
梦里他不在炽热干燥的西境安护府,而是回到了那个幽冷的东宫。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宫中赐宴,群臣献词。
他撑着手,倦怠地坐了坐,便离开了正殿,挥手让时恩和侍奉的人都下去,自己一个人穿花拂柳,不自觉又走到了东宫。
庭院寂冷,有宫人握着扫帚清扫地上落花,见到他来,吓了一跳,慌张跪下。
“陛下,婢子失礼。”
他抬起手,坐在秋千上看着面前宫人。
“永娘。”
他叫出宫人的名字,神色看不出喜怒。
“宫中向来春日不扫落花,你怎么在扫?”
他很平静地问,永娘伏在地上,身子绷得更紧。
“先太子妃还在世的时候,常常喜欢在院中玩耍,裙摆总是容易沾惹花尘,为避免被先皇后娘娘训责,奴婢每日都会清扫院中落花,已经……成了习惯。”
李承鄞蹙着眉,轻轻回想起以前。
是了,那时小枫总是冒冒失失的,他那时的太子之位还坐得不安稳,日日如履薄冰,小枫身为他的太子妃,成日里不是偷溜着出宫玩,便是和永宁洛熙聚在一起打叶子牌,听宫人们说,承恩殿里经常传来太子妃清脆如响铃的笑声。
他爱极她所有的天真灵动、活泼明媚,可皇后所期望的东宫太子妃,绝不会是他这样,怕她被责罚训斥,闹出更大的祸事,他便故意做出不喜她的样子,做出恶劣欺负她的举动。
那时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所有人知道,太子妃不被太子所喜,所作所为,都是太子威压之下的自我纾解。
这样才能保住她爱笑爱闹的性子。
李承鄞的头又痛了起来。
可是,可是他怎么记不起来了,她裙摆的落花,她唇上胭脂的颜色,她每次同他吵架,倔强地高高扬着下巴,不服气地瞪着他时,乌漆漆的眼珠。
那些记忆开始泛黄,开始褪色,像是把他的心也狠狠刮走了一块,李承鄞紧紧捂住额角,几乎狼狈地从秋千上跌落,耳边是永娘惊慌的声音——“陛下,陛下,来人啊,快来人……!”
落花被风吹得卷起,吹向他戴着冕旒的面容。
别忘,李承鄞,别忘,他狠狠捶打着自己的额角,玄冕上的垂珠纷然作响。
永远都别忘……他生命中唯一灿烂升起的太阳。
“李承鄞……你怎么了?”
李承鄞从帐中倏然坐起,大梦淋漓,心痛难抑,他转过头,看到幽寂夜色下,一个人影坐在床头,正担忧地瞧着他。
他一把伸手将她抱进怀中,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
“小枫,我没忘,我没忘。”
“小枫,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小枫像是被吓到了,又一下一下抚摸着李承鄞的背:“我在这儿啊,李承鄞,我没有离开你。”
“接到阿渡消息的时候我就赶过来了,你怎么这么傻,一个人去拦朔博兵,裴将军放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你我吓坏了,你身上……好多伤,是不是很疼?”
李承鄞只穿着雪白里衣,他从噩梦中惊醒,动作太大扯开了肩头的绷带,胭脂色的血迹丝丝缕缕地蔓延开。
小枫满眼蓄泪,想要伸手去触碰,却又慌里慌张地收回手。
李承鄞听到小枫的声音,慢慢回过神,望着她的脸笑得苍白柔和,怕吓到她:“不疼,都是些小伤。”
小枫皱眉:‘怎么会是小伤?朔博人虽然不如丹蚩人骁勇,但却最擅长偷袭,他们的刀形做得特别弯曲阴毒,你的伤口一定很深。’
她小心地扶着李承鄞躺在床头,将软垫靠在他身后,又小心地为他披上外袍。
李承鄞一直眼中带笑盯着小枫的动作,眼见她转身要走,连忙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要去哪?”
小枫一愣,转头看到病榻上的李承鄞目光直直地望向自己,此时虚弱的他失去了一切平日的伪装,流露出脆弱的少年模样。
小枫想到她方才进来的时候,瞧见李承鄞躺在床上满头冷汗,紧紧皱着眉,模样痛苦不堪,嘴里含混地不住唤着她的名字。
来的时候她就从裴照那里知道,李承鄞原本有机会逃离,是以为朔博兵抓了她,才奋不顾身地阻拦。
她从前以为,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该是像她看到师父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称赞他的箭术,也会下意识想要依赖他,一起长大,一起青梅竹马,每天都这样,和草原上其他的姑娘们一样,平淡安心地生活下去。
但是李承鄞来了,他的到来不由分说地在小枫的生活中掀起巨大的风暴。
从没有这样一个人,分明她每日里都在同他吵架斗气,可却总有办法让她时时刻刻想起他,那张促狭含笑的脸和粲若寒星的眼眸,也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她心中最空旷最毫无保留的地方。
她对爱的所有**,都被眼前这个人所激起,她开始渴望更长远的生活,开始想学会如何握紧一个人的手。
而真正爱上一个人,总是会从心疼这种情绪开始。
小枫开口,发出的声音轻柔得连她自己都惊讶,要是被她阿爹阿娘听到了,准会以为她疯了。
小枫哄着李承鄞:“我不走,我只是去外面找些川楝子和雪莲,你的伤口太深了,我用丹蚩人止痛的方子做点药膏给你敷。”
为了让李承鄞安心,她还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掌背,却被他紧紧拉住。
“你还懂这个?”
李承鄞长眉一挑,微微讶然,小枫也很疑惑:“很奇怪吗,每次赫矢受伤,我都会跟阿渡一起去山上挖雪莲做药。”
她被他攥住的手传来阵阵温暖热气,李承鄞想象了一下小枫灵敏爬山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一笑,就又动了伤口,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小枫唬着脸将他彻底按倒:“李承鄞,你一动都不许动。”
她把手从李承鄞掌心抽出来,站起身要走,担心他无聊,从桌案上随便翻找了一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中原书塞到他怀里。
“乖一点,我很快回来。”
她白嫩的手在他额头碰了碰,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李承鄞手里握着那本《太平广记》,靠在软枕上瞧着小枫远去的背影,神情中轻笼着一层静谧的安然。
以前皇后从不许他看这些闲书,他生病时,流水般的贵重药材被赏下来,却从没有什么人能像这样,握着他的手心疼得不得了,说着“我去给你找药。”
前世的赵瑟瑟在他生病时会亲奉汤药,可她从来恭谨柔弱,绝不会瞪着眼命令李承鄞:“李承鄞,你不准动。”
前世今生,从未在十七岁的人生里得到过温暖慰藉的李承鄞,每次生病都深深厌恶自己的无能,厌恶自己拉下功课会被皇后不喜,厌恶被人说是病弱皇子让父皇不快……
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里,他第一次觉得,生病不是弱点,是可以伸出手讨要些温暖的契机。
原来没有那些错位的欺骗和身不由己,身为豊朝五皇子的李承鄞,可以和西洲九公主做到——年少慕艾,相互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