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乃是王朝大事,一直到七月初七,整个皇宫都忙得人仰马翻,因着时间紧,司织局上下三百织娘全都放下了手中的其他活计,一心一意地赶制起皇帝与皇后的冕服翟衣。
宗正寺也为小枫加紧赶制了皇后玉牒。
一切准备停当,永娘第不知道多少次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司织局送来的翟衣后,走出了殿门,看见明日就要成为整个豊朝最尊贵女人的小枫此刻手里拿着个圆形漆盒,正没有丝毫形象地趴在后院的月洞底部旁,一动不动,寻找着什么。
永娘叹了口气,走到小枫面前。
“太子妃,您明日就是要当皇后的人了,怎么还是如此不顾形象……要是被等会司衣局来送凤冠的司侍看到,那殿下便要赐婢子死罪了。”
小枫连忙回头,朝永娘“嘘”了一声:“永娘,你声音小点!而且你别老拿李承鄞来吓唬我,我可一点都不怕他!”
永娘无奈道:“是是是,婢子知道太子妃谁也不怕,太子妃,这是在干什么啊?”
小枫眼睛亮晶晶的,指了指手中的漆盒:“我在抓蜘蛛啊。”
永娘一愣,然后就回想起了今日下午自己跟小枫说过的话,她恍然明白了一切。
虽说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但今日是七夕,宫中历来有过七夕的传统,相应的筹备永娘也没落下,一早便准备了供奉织女娘娘的香案和瓜果,就等着晚上和朝阳殿的宫人们一同向织女娘娘祈祷,祈望织女娘娘能保佑她们的太子妃殿下,明日顺顺当当地封后,什么岔子也别出。
当时小枫见了,好奇地拿起香案上的描金红漆盒,问永娘:“永娘,这盒子里怎么是空的啊?”
永娘答道:“太子妃,这盒子是用来晚上抓蜘蛛的。”
“抓蜘蛛?”
永娘点点头:“这是中原习俗,每逢七夕佳节,小娘子们都要在家中设香案瓜果供奉织女娘娘,还要在晚上抓几只蜘蛛放在盒子里,等到第二天掀开盒子,看盒子里的蜘蛛结的蛛网密不密,若是谁的最密,那织女娘娘便会保佑这位小娘子有一双能穿针引线的巧手,这就叫做喜蛛应巧。”
小枫显然对永娘说的保佑巧手没什么兴趣,她们西洲女子从小就要学做手腕和腰带,她虽然其他本事没怎么学会,但穿针引线,缝制衣裳还是不在话下的,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需要向织女娘娘祈求的事情。
倒是抓蜘蛛……听起来就很有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永娘早该注意到太子妃听到今晚可以抓蜘蛛时,两眼放光的样子了。
她不禁扶额,还想再说些什么劝劝小枫,至少不要让司衣局的人看到未来皇后娘娘趴在墙缝旁抓蜘蛛的样子。
但看到小枫一扫前几日的郁闷,无比灵动活泼的神情,永娘劝阻的话梗在喉间,又突然说不出口了。
而小枫早就转过头,聚晶回神地在墙缝之间找着蜘蛛。
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忽然在永娘身后响起:“太子妃这是在做什么?”
永娘回头,便看到一身太子玄服的李承鄞站在她身后。
明日登基大典,丽则殿中要处理的事情绝对比朝阳殿多得多,李承鄞此时此刻居然还能抽出时间来朝阳殿看小枫,永娘都觉得十分惊讶。
她忙低头答道:“太子妃她……在找蜘蛛。”
李承鄞闻言,微微一笑:“这些小姑娘家的把戏,难怪她会喜欢。你去吧,我在这里陪着她。”
他想了想,又吩咐了一句:“若是有司衣局的人来送衣服,让时恩带着朝阳殿的人去接,别放他们进来。”
永娘应了,和时恩一同告退。
小枫盯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匆匆忙忙从墙根跑走的蜘蛛,她整个胳膊都绷紧,而后朝着蜘蛛跑走的方向猛然往前一扑,严严实实地将漆盒倒扣在了地面上。
片刻后,小枫小心翼翼地将漆盒掀起一道缝儿,朝里张望。
“别看了,蜘蛛早跑了。”
“谁?!!”
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小枫被吓得跳了起来,转头就看到李承鄞负手站在月洞后,绣着银龙的玄服在月色下更显清冷尊贵。
他应当是才从一应繁杂冗长的庶务中脱开身,眼下还带着没睡好觉的乌青,唇色也显得苍白,可他脸上的笑却是戏谑的。
小枫瞧见是李承鄞,没好气地扭过头去:“是你啊,永娘说丽则殿今晚可能要忙得不能熄灯呢,你怎么还有空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掀开漆盒,盒子下空荡荡一片,丝毫没有蜘蛛的痕迹。
小枫非常失望,放下了手中的盒子,又不死心地在地上扒拉,试图寻找方才那只蜘蛛的痕迹。
李承鄞笑着摇了摇头,唤了她一声:“我若是不来你这儿,你岂不是抓不到蜘蛛,许不了愿了?”
小枫猛然转头,便看到李承鄞向她伸出了手掌,掌心里蜷卧着一只小小的,米粒大小的蜘蛛。
小枫眼睛都亮了,站起身双手握住李承鄞的手掌,惊喜道:“你是怎么抓住的?”
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宫裙,因着一整天都待在朝阳殿里,也没怎么好好梳头发,乌发逶迤地垂至腰间,只在脑后挽了个单髻,插了那只琳琅作响的红宝石狐狸发簪。
这样的装扮显得她清丽可人,仿若月下仙子一般,李承鄞瞧着小枫的眼神一滞,几乎错不开视线。
小枫低头看了看李承鄞掌心中的蜘蛛,又抬头看向李承鄞,展眉一笑,满眼都是亮晶晶的毫不掩饰的开心。
她这么一笑,忽然又不像月下仙子了,显得更真实,更鲜活……不,她谁也不像,就只是属于他的小枫。
属于李承鄞的,曲小枫。
李承鄞眉眼柔和,像是藏了化不开的蜜糖,他忽而扬起眉,整个人都显得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不是被太子冠冕压着,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城府分外深沉的储君:“这有什么难的,这种小蜘蛛,廊下的柱子角落里多得是,方才我随便一找,就找到了。”
小枫发自内心地赞叹:“李承鄞,你可真厉害!不但能抓到萤火虫,还能抓到蜘蛛呢!”
李承鄞被夸得心情舒畅无比:“就算是一百只蜘蛛,也不在话下。你要吗?”
小枫连连摇头:“不、不了吧,真的抓一百只蜘蛛放到盒子里,永娘看到会把我杀了的。”
一想到永娘的表情,小枫就连忙摇了摇头,不敢再去想,见她这个样子,李承鄞笑了笑,永娘对小枫来说,如同第二个母亲,所以他也不不会计较永娘平日里身为一介婢女,居然敢对太子妃管东管西。
他合住手掌,另一只手将小枫的手拉起,摊开,而后将那只小蜘蛛小心地放在了小枫掌中。
“小心,握紧了,我去拿盒子。”
李承鄞拿来被小枫扔在地上的盒子,和小枫一起,将那只蜘蛛关进了盒子里,又放在了香案上。
整个花园里的宫人都被永娘带了出去,此刻偌大个东宫后花园,只有李承鄞和小枫两个人。
李承鄞见小枫虔诚地对着香案拜了几拜,忍不住问她:“你对织女娘娘许了什么愿?”
小枫说:“许愿织女娘娘保佑豊朝和丹蚩世代交好,永远和平。”
李承鄞忍不住失笑:“只怕是织女娘娘听了这么多心声,还没听过比你更大公无私的。而且你这愿望许错人了吧,祈愿两国和平,应该去万佛寺才对。”
小枫说:“多拜拜就多一个神罩嘛,又没有什么不好……”
“不过,原本应该织女娘娘许什么愿啊?”
见小枫一脸认真,李承鄞对她勾手:“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我就告诉你。”
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小碎步跑过去的小枫边跑边问:“去哪里啊?还有你今晚来朝阳殿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李承鄞守口如瓶,很神秘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等到了地方,小枫不禁觉得李承鄞这个太子有时候比她还荒唐。
“李承鄞,明天你就要成为豊朝新帝了,今晚你居然带我来宫外划船?”
李承鄞站在船头,向小枫伸出手:“在太液湖划船多没意思,而且谁规定要登基的皇帝就不能出宫划船了?这时节正是荷花开的时候,此处是整个上京城最好的赏荷地点,既是赏荷,自然要划着船去深处看。”
小枫有些犹豫,但看到李承鄞瞧着她,挑眉的样子,像是在问她,怎么还不上来的时候,小枫忍不住笑了。
她伸出手,搭在李承鄞的手上。
“好吧……李承鄞,你是不是要登基了,有些紧张啊?”
小枫借力跳到了船上,小船因此微微摇晃,李承鄞握住船桨,好笑地看着小枫:“是你紧张吧,未来的皇后娘娘?”
这几日永娘也这么称呼过小枫,当时小枫只觉得这个陌生的尊贵的称呼让她觉得桎梏,可今晚李承鄞这么随意地说出口,在波心荡漾,碎月无声的寂静湖面上,这几个尊贵无匹的字眼忽然变成了情人口中最缠绵的咒语,束缚住小枫的心神,令她目眩神移。
她低下头,蚊子似地哼了一声:“我才不紧张呢!”
“声音都抖了,还说不紧张,要是你这么想证明自己,不如唱首歌来听听。”
小枫伸出手去拨湖面上的水,拒绝了这个请求:“在西洲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只会唱一首歌。其他的我也不会。”
李承鄞笑了笑,一边摇着船桨,一边随意地开口:“哎,那我给你唱一个吧。”
小枫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李承鄞,你不是说你不会吗,你又骗我!”
李承鄞拉长了语调,带点无奈道:“你闭嘴,听就是了。”
于是他轻轻哼唱了起来,小枫抱膝坐在船尾,静静听着李承鄞清淡低沉的嗓音,回荡在这一叶小舟之上。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李承鄞,这首歌什么意思啊?”
李承鄞笑了下,慢慢道:“意思是,娘子啊娘子,你不要害怕渡过这条河流,放心大胆地走上桥吧,因为在河的那边,桥的那畔,有我迎接你。”
小枫明白了,这时小船也荡到了一片荷花的中央,饱满娉婷的荷花遮天蔽日,盖住他们的身影,荷香幽幽,有着沁心的冷香。
李承鄞放下了船桨,躺在了船舷上,小枫半靠在他的胸前,将脑袋搁在他的胸口。
“李承鄞,真想我们就这么躲在这里,躲一辈子,谁也找不到我们,你说好不好?”
李承鄞低头,对上小枫乌黑的眼珠,他弯起眼,轻轻在小枫脑门上亲了一口。
“小枫,给我十年。”
“什么?”
“我向织女娘娘许了愿,给我十年时间,我会将这个王朝治理成它该有的样子,也会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如果我们会有孩子,那我就给他挑几个合格的辅政大臣,把顾剑和裴照留给他,然后,我们就离开上京,到时候,你想回西洲,我们就会西洲,一辈子待在西洲,放羊、赛马、抓萤火虫……怎么样?”
“好啊……一言为定,说好了,你可不许负我!”
“我这辈子,永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