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十年的东方裁判
花匠一如既往地在清晨推开小屋的门,映入眼帘的景象使他以为自己提前进入了天国。
所有的花,无视了季节、温度,同时以疯狂的姿态生长怒放。
你可以在这片奇妙的花田里,看到初春的樱花、盛夏的水莲、仲秋的白菊和深冬的红梅。
这不是天国,就是地狱。
他惊慌失措地跑出去:“幽香大人——不好了——”
这里既不是天国,也不是地狱。而是一切皆有可能的幻想乡。
所以花匠跑着跑着就停下,也住嘴了,一半是因为他看到了幽香的身影,安全感顿时涌了上来;另一半是因为他年岁渐高,经不住这么狂奔。
他的两鬓已经逐渐染上夜昙风霜的白色,他的生命已经过了花期,开始凋零。
幽香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也许这几十年对她来说只是短短一瞬。花匠每次见到她,都会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他仍是那个闷热夏夜中的落魄逃犯,她仍是那个捉摸不透的红衣女郎。
“是么……又过了六十年。”
她对着这幅奇观喃喃自语起来,语气中竟有些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个、幽香大人?”
“你来了。”她点点头,给他指点,“趁这几日,你在这里好好走上几圈,可以仔细观察到许多极难开放、极为罕见的花草。”
“特别是那边山丘上的百年紫樱。今年竟开得如此繁盛,想来彼岸又会多出许多罪孽深重之人。”
“紫樱确实很少见呢……不,我是想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幽香罕见地与他侃侃而谈。
这种字面意义上的百花齐放,六十年左右会出现一次。花匠早年听莉格露讲解过,此处是灵魂前往彼岸的最后一站,在被死神引渡之前会暂时寄居在花中,不同的灵魂依照生前的性格、罪业,会选择不同的花。
那也是花匠误入幻想乡的缘起,他被妹妹的灵魂所召唤而来。那时候已经是花之异变的尾声,他又因重伤卧床,那时候没能看到这么壮观的景象。
六十年后,他再次听到了花中灵魂的声音。如同海浪般的絮絮低语。
如此多的灵魂堆积,不是因为死神在偷懒,就是因为外界死亡的人数暴增了。
幽香不关心原因如何,享受花之异变是她最大的乐趣。
花匠当然也不会知道原因,他早已不知外界世事更迭。
“你的运气不错,有些人活一辈子都见不到花之异变。”幽香说道,“六十年一度的事情,人类一辈子最多只能碰到两次。”
“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战争、瘟疫、天灾,无非就是这些。”幽香漠然道。
花匠拖着衰老的身躯,在花田里踽踽独行,边走边看,直到傍晚时分,才走到幽香说的那株百年紫樱树下。
幽香在树下撑着伞,风一吹就是一阵花落如雨。
紫樱中的灵魂,与这种花的外表截然不同,花匠听了一会他们的残念,明白这是一群罪孽深重之人。
女郎与老人,站在山丘上,俯瞰原野上的花之天堂。
“幽香大人……今年有如此之多的人离去了么?”
“不错。”她仰望紫樱,“罪大恶极到能够寄于紫樱之人,六十载也不超过十个,如今却开遍了枝丫。”
她揶揄道:“彼岸看来是有得忙了。”
“这些罪人前往彼岸之后,会怎样呢?”
“阎魔会审判他们的罪过,给出相应的裁决,不过多半是下地狱吧。”
提到阎魔,幽香露出和提到蓬莱人时如出一辙的表情。
“幽香大人真了不起,竟连阎魔那样的大人物都见过。”
“什么大人物。”幽香嫌恶道,“那家伙,居然说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罪孽,我已然罪孽深重到无解的永劫,尽是些无稽之谈。”
“听上去很爱说教呢……”
“你若是好运,也有机会看见她。”她冷笑,“不,你必然会看见她的——在她审判你的时候。”
“是的,我想,我与那位阎魔很快就会见面了。”
幽香蓦然一顿,也许是第一次认真打量了花匠几眼。
“不知不觉,你也老了。”
“终于到我这种脆弱的夜昙凋零的时节了。”
“生死轮回,你好好把这幅风景镌刻在灵魂里吧。”
花匠不用特意去铭记,风见幽香是他永远也不会忘却的风景。
“小人最近,也在思考身后事了。”花匠说道,“当花肥就不错。”
“哦?你想埋在何处?”
“但凭幽香大人定夺。”
花匠搬了个板凳到山丘上,背倚紫樱,天天听取那些不为人知的灵魂往事。
随着花之异变的落幕,花匠的生命也落幕了。
他死的时候很平静,手里只握了一把檀木梳子,是要随他陪葬的意思。
从花田向着彼岸的方向一路深入,有个叫无缘塚的墓地,埋葬那些没有亲人的人。
无缘塚盛开着大量彼岸花与紫樱,美丽而缥缈,危险而诡秘。
莉格露和梅蒂欣依照着人类的习俗,挖了个坑,埋葬了花匠,堆了一个小小的坟茔,没有立碑,只在上面插了一根紫樱花枝。
每天清晨,幽香身边少了一个喋喋不休的身影。她一开始还不习惯,总要到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花匠已经死了。
花匠不在了这件事,她习惯得也很快。
但花匠打破了她忍受寂寞的习惯。她欺负莉格露和妖精们的频率少了一些,搞得妖精们以为又发生了什么奇妙异变。
她开始重新在村里走动,甚至还会和上白泽、白发少女交谈上几句话。
每年夏日祭,都会有她的卖花摊子。
她不再刻意无视那些复杂的感情。
如果遇到花匠的灵魂,她必定会一眼就认出那朵花。
因为只有他,生前身后,只呼唤着她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