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于你无关紧要。”幽香沉吟,“告诉你倒也无妨。”
花匠当然巴不得她多说两句,连忙捧了起来:“小人愿闻其详。”
她拿出一方手帕,轻轻地拂去伞上沾到的灰尘。花匠去隔壁摊子买了两盅红茶来,摆在两人面前。
“你可还记得我曾讲过,关于永生花的事情。”
“自然记得。”
幽香说过的话,他每一句都记得很清楚。
“以花为喻,蓬莱人就是人类中的永生花。和你是恰恰是反义词。”
“所以刚刚那位少女其实是……”花匠隐去了后半句。
“不错。我是断然不会将花卖给她那种人的。”幽香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
花匠仔细回想那位白发少女的样貌,约莫十五六岁,眼眸和幽香一样是如火的红色,长及脚踝的白发上绑着不少符纸扎成的缎带,一身背带裤装,有几分叛逆不羁。她身边那位蓝裙少女倒是娴雅文静,姿容秀丽,瞧着也很是眼熟。
“那么,八意大夫提到的公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亦不甚清楚。只知永远亭另有其主,八意永琳只是出谋划策之人,在她之上另有一人,听说与蓬莱人是死敌。”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谈话:“你好~请问还有花束卖吗?”
来者正是蓝裙少女,旁边却不见蓬莱人。
花匠连忙招呼:“啊,不好意思,只剩几支向日葵了。”
“没关系。”她柔声道,“给我拿一支吧,谢谢。”
“好嘞!”花匠利索地剪掉茎干杂枝,绑了一个漂亮的红色蝴蝶结,递与蓝裙少女,也同时猛地想起了她是谁。
“莫非是……上白泽老师吗!”
“正是,没想到花匠先生还记得我呀。”姓上白泽的少女笑眯眯道,“您系的蝴蝶结真漂亮,想必收到鲜花之人一定欢喜。”
两人随便寒暄了几句,上白泽便走了。
她是人间之里的学塾——寺子屋的老师,年纪轻轻(至少外表上是如此)学识却十分渊博,性格也很亲和。花匠偶尔往来村中采买生活用品,和她打过照面,也听过她的传闻。
她或许是看穿了幽香对蓬莱人的不悦,才会独自前来买花。
“上白泽……”幽香盯着她的背影,几秒后无趣地转过头,“当初她还请我……罢了。”
花匠不会读心,可毕竟在她身边陪侍这许久,对她心思的了解,也算是摸了个七七八八。
结合莉格露所言,幽香先前应是受到上白泽的邀请,在村中讲授园艺,遇到了蓬莱人,明面上虽没有闹翻,却也不再愿意继续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所有的商品全部卖完,花匠收了摊,估摸了一下时辰,离烟火大会还有一阵子,可以逛逛别的摊位。
“幽香大人,您有兴致去别处看看吗?或许能淘到什么好东西呢。”
“叫莉格露她们随你一起。”
幽香啜了两口红茶,悠然地起身,红色摇曳的身影,逐渐隐匿消散在黑暗中。
花匠暗自叹了口气,看来是没机会和她一同逛摊、赏烟花了。无论如何,总归是他们第一次共同的夏日祭。
他振奋精神,想着回去时给幽香带些纪念品,走近了人潮之中。
夏日祭落幕,已经是夜半时分,莉格露、梅蒂欣、花匠三个一同顺路回去,走在仲夏的原野上。
夏日蝉鸣,萤火点点,清新湿热的空气,煽动着兴奋的情绪。
想要大声喊出什么,想要趁着夏日般盛放的生命做些什么的冲动,充斥在每一个参加夏日祭游客的心中。
莉格露和梅蒂欣唧唧喳喳地讨论着刚才的烟火大会。
花匠小心地拿稳手中细长方形的礼物匣,摊主好心地帮他包装好,那是他准备送给幽香的礼物。
他从来没有送过她什么礼物,一者是她什么也不缺,二者是她未必会收。
以他们的地位差别来说,或许称之为“奉献”或者“供品”更合适。
本以为第二天早晨才能见面,回到花田时,幽香那醒目的红色身影依旧在月光下,散发着神秘而又静谧的光芒。
她撑着伞,浮在半空中,斜斜地倚着,身后是巨大的满月,恍若一面白玉镜。
仿佛就一副“镜花水月”的画卷,虚幻、奇诡,却无比动人。
花匠拨开花丛走过去,才看到她是在俯瞰绽放的夜昙。
他出声打招呼:“幽香大人,夜昙开得很不错呢。”
她的目光停留在花儿上,微微点头。
“我从夏日祭上,给您带了点东西,虽然您不一定用得着。”
他鼓起勇气,把礼物匣拿出来,双手捧上。
幽香这才正眼瞧他,或许是被皎洁的月光和夜昙所融化,她赤红的双眸中少了几分狠戾,多了几分慈悲。
那是近乎神明的目光。
她微微倾身,接过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把檀木梳子,造型古朴雅致,上面还有一朵木雕的莲花。
花匠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判决,已经做好了直接退回的准备。
果不其然,幽香把梳子塞回他手中。
还没来得及失落,只听她说道:
“你来为我梳头吧。”
“啊?”
幽香皱眉:“我说梳头。”
“是、是,我明白了……现在么?”
“没错。”
她背过身去,轻盈地落到地上,她的个头比花匠矮,因此只要伫立着就好。
他深吸一口气,眼前是她碧绿的短发,散发着柔和的清香,有些凌乱,想来平时不太打理,再往下是纤细白皙的一截脖颈。
花匠心中盈满了温柔的月色,他缓慢地、轻柔地、一点点地梳展开,顾及着她的感受,不时用梳齿摩挲。看着她的发丝在手上停留,恍若流淌的泉水。
如果他此刻能够看到幽香的神情,准会大吃一惊。
风见幽香那漫无止境、忘却年华的寿命中,这竟是第一次有人为她梳头。
她能感受到花匠粗糙宽厚、常年劳作的双手,上面有着独属于人类的灼热温度,并不仅仅是体温,更是丰厚汹涌的感情。她作为大妖怪,自然和八意永琳一样有些看透人心的本事。
花匠的体格在人类男子中算壮实康健的那一类,在幽香眼中却与蝼蚁并无区别,只要他还是人类,就无法摆脱那种与生俱来的脆弱。
当然,他要是梳头时对她产生了哪怕一毫厘的歹意,都会被瞬间轰飞头颅。
她意料之外的,正是花匠那脆弱的躯壳下,竟掩藏着如此克制又纯粹的感情,如同平静的深海下,有无数道暗流奔涌其中。花匠的触碰使她得知了这个事实。
花匠虽没有言语,但他的手指无疑已经传达了这条消息:他深爱着她。
哪怕是与宿敌对战,她的内心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动摇,甚至产生了裂痕。
她并不是不需要感情,只是不擅长应付如此复杂的感情,有花赏、有架打她就可以满足,满足到用以渡过无尽的岁月。
所以她天生不擅长和拥有复杂感情的人类打交道,从寺子屋辞去园艺老师的事务,这个才算是主要理由,蓬莱人只是为了掩盖真相的托辞。
她从来没考虑过,也没经历过,被人爱着是怎么一回事。
“梳好了,幽香大人。”
花匠老老实实地离开她身畔,她却仍旧伫立着,毫无反应。
“幽香大人?”
她猛地回过神,转身说道:“呃、嗯……”
“那这把梳子……您会收下么?虽然不是什么名贵货,也是小人精挑细选的。”
“暂且放在你这里。”
果然如此么,只是偶尔照顾他的想法,没有过于直白地拒绝而已。花匠倒也没有奢求过什么回应,面色如常地把梳子放回匣中。
“也许,以后还会令你为我梳头,仔细保存好了。”
“什么什么?”
不等花匠理清这句话的含义,幽香的身影比她的言语更快地消失了。
消失前的瞬间,她是在微笑么?
花匠没有看得很清楚,也不敢如此断言。幽香的微笑,一般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把匣子揣回兜里,踏着月色,路旁的花朵摇曳,他哼着小调,回到小屋中,带着疲惫却幸福的心情入眠。
那个噩梦,已经十几年不曾出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