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诞生于地狱。
所以在这个恶魔横行的世界里,是确实存在地狱这种东西的。
在窗外的田野被巨大的阴影吞没,暮色逐渐模糊成黯淡发黑的色块时,我又想起了这一点。
头顶的吊灯偶尔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响,配合着松动的实木地板和面前负担起三人份晚餐而显得摇摇晃晃的橡木餐桌,一切都昭示着这间开在乡野路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旅馆完全可以和危房划上等号。
但在场的人似乎都不在意这一点。
坐在我身边的白发女人漫不经心地托着脸,丝丝缕缕的发丝从额前划过,遮住了她戴着眼罩的眉眼,昏黄的光线温暖了她苍白的皮肤,却抹不去白净脸庞上冷淡的表情。
在她的对面,一位与其说沉静、不如用颓唐来形容更贴切的男人,正以同样漫不经心的姿势盯着手里的玻璃杯发呆。
“没有酒啊……”
负责监管我的男性发出一声感叹。
“如果你想死的话,麻烦离我远一点。”
白发女人冷漠地说出了缺乏人情味的话。
“搭档了七年就这啊。”
黑发男性又是一阵叹息,“说起来,三天前我就想问了。”
“明明是我负责监管夜见,为什么连你也跟上来了?”
“我想做什么不必跟你汇报吧。”
“那也不要恼羞成怒突然给我一拳吧?”
“闭嘴。”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正处于这莫名其妙的困境之中,我会觉得他俩比起当恶魔猎人说不定更适合表演漫才。
但事实是,这是我们被困在这间旅馆的第三个夜晚。
从踏入这间旅馆开始,事态就开始朝着超出预计的方向一路狂奔。
“我说,有没有可能,你把情报给搞错了?”
“这种情况怎么也不像是搞错的样子吧?”
男人和女人又开始了旁若无人的对话。虽然在言语上针锋相对,但又自带一种外人难以插入的隔离感,这或许是搭档才有的默契吧。
不是很常见吗,不管在漫画中还是电视剧里,这种欢喜冤家一样的搞笑拍档,在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件后彼此的感情逐渐升温,如果是异性最后往往会发展成恋人——
——这样经典到老掉牙的剧情,美知子却很喜欢。
我不明白。
就像那天在审讯室里女人未说出口的半截话语。
我也不明白。
那隐藏在语言的刀锋背后的不知名毒液,明明已经以咄咄逼人的架势逼近我面前,却在挥刀的当口松了手。
于是我得以幸存下来,却也与真相擦肩而过。
那句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遇到我的话,美知子会怎样呢?
会变得更好吗?
会变得更糟吗?
是……因为我,造成这一切的…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敢知道。
但身体却抢先意识一步,执拗地寻找起了最终答案。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同意了男人提出的所有监管要求。
‘……如果我好好完成任务的话,你就会把与美知子有关的所有资料都给我吗?’
‘嗯……你这么理解也可以。不过,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知道的话,我也可以先给你看一点有关她——小学的入学档案?这种你想要吗?’
‘……需要我做什么呢?’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请你放过学校里的那些人吧。’
‘……’
‘这样的话,你犯下的罪还有减轻的余地,美知子在天上也会替你松口气吧。’
‘……’
沉默在审讯室的四面灰白中蔓延。
‘……你又明白美知子的什么呢。’
半晌,我轻轻开口,目光对上男人木偶般凝滞的脸。
‘我是不理解你们年轻人的生活啦,’
木偶那双死去的眼睛盯着我,张嘴说着奇怪的话,‘但是根据调查来看,美知子是不会赞同你做这种事的。’
‘……’
看啊,就连木偶都知道。
关于我打着美知子的旗号,做出了美知子最不会做的这种事,连活在细线操纵下的木偶都能看穿。
我又一次意识到这一点。难言的绝望像就釉面上的冰裂,一瞬间布满全身。
‘……没用的……’
有微弱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钻出。
木偶停滞的脸庞第一次露出了其它的表情。
‘什么?’
‘…这已经是——’
“——喂,夜见。”
一道声音将我猛得拽回了现实。
就像是大冷天被从头泼了盆凉水,我打了个冷颤,直愣愣地看向发声源。
木偶正在斜对面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倒是也想想办法啊。”
木偶男性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让人完全搞不懂他的想法。明明嘴上一副积极解决问题的样子,耷拉着的眼皮却昭示出无心工作的懒散。
“……什么办法?”
我茫然地与男人对视,“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事应该是恶魔猎人更擅长吧?”
“你现在也勉强算半个恶魔猎人了,别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快点动脑子想想。”
对方毫不客气地发出了指令。
……想?
我皱紧了眉头,双手不安地摩挲着桌上白瓷餐具的边缘,记忆被拉回到第一天。
一切开始的最初——
来到这片老是有人失踪的地方,跟随前面两人的脚步,进入了这间莫名其妙出现在路边、怎么看都十分可疑的破旧房屋。
在踏入的瞬间产生的被窥视感,让人从骨缝里渗出毛骨悚然的寒意,可抬头时,前方的两人依旧你一句我一句地往楼梯口走去。
或许是我的错觉吧。
一楼只有一个掉漆的朱红色柜台,几张桌子和配套的座椅以同样老旧的姿态散乱分布在窗边。透过意外的干净的窗户玻璃,可以看见外面像腐烂尸体里凝固的黑血般浓重的夜色。
……奇怪,我记得进来的时候还没到五点…乡下的夜晚黑得这么快吗?
我不知道。
我从没有去过这样正儿八经的乡下,美知子也没有。我们还约定将来毕业一定要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生活。
仔细想想,现下这个三面环山与世隔绝的闭塞乡下,或许就是我们在地图上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的桃花源吧。
要是美知子也在就好了。
在一楼转了一圈,似乎找到了什么东西、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现的两名恶魔猎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二楼。
映入眼帘的是狭窄的走廊,以及走廊两旁对称分布的房间。看不出什么材质的房间门紧闭着排列,搭配门框上方的门牌号,与其说这里是旅馆,倒不如说它是埋藏真相的墓地。
女性恶魔猎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男性恶魔猎人关于一同寻找线索的邀请,转头看向从出发起就毫无存在感的我。
‘要一起吗?’
‘……不、不必了吧。’
被我用非常不确定的语气给拒绝的女性,在头顶射灯照明不良的光线下,那只没有被眼罩覆盖的眼睛显得异常平静。
“好吧,我明白了。”
她定定注视我几秒,然后移开了视线。
本来阴森诡异的气氛里奇怪地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尴尬。
在短暂的沉默中,走在最前头、听完刚刚发生的全部对话的男性对此作出了总结:
“被毫不留情地拒绝掉了。”
“才没有。”
白发女性冷淡地给出了与事实截然相反的否定。
完全听不懂他们话里暗号的我,依旧沉默地走在最后,跟着他们继续延续在一楼时就已彰显的毫无效率的搜寻工作,分开来四处寻找不知道长什么样的线索。
旅馆的房间延续了楼下的复古风格,几乎所有家具和地面上都铺着一层薄纱般的灰尘,暗红色的地毯与棕红色的墙面连成一片,让人产生出一种进入到怪物嘴里的错觉。
不知为何,随着一扇扇的房门被依次打开,露出内里一模一样的摆设装饰,背后的那股被窥视感越来越强烈,沁骨的凉意顺着脊背的神经一路蔓延到头顶,令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你们——”
我转身向走廊外喊到。
——有没有觉得有东西跟着我们?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到那位白头发的恶魔猎人眨眼间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虽然但是…这也太快了……吧?
“怎么了?”
哪怕问出了这样关切的话语,白发的恶魔猎人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零散的碎发贴在她的脸上,和白得发冷的皮肤几乎融为一体,就像下了整夜的雪后的草地,是一种漫无边际、难以靠近的白。
“……”
对上那只和窗外夜色如出一辙的黑眼睛,我张了张嘴,背后的窥视感如影随形。
“不…没什么……”
出于某种原因,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避而不谈,并为自己刚才毫无缘由的呼喊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这样啊。”
就在我以为对方会直接离开时,这位恶魔猎人却是往前走了几步。
“还有什么事吗?”
随着对方意料之外的举动,我紧张地后退了半步,萦绕在身边的寒意像盔甲一样把我包裹其中,意外地令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心。
恶魔猎人像是在思考什么,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然后用她那缺乏起伏的声调说:“我觉得,我们还是一起行动比较好。”
“……诶?”
我感觉我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再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等等,这件事之前我已经回绝过了哦?我回绝了的吧?”
“……嗯。”
对方似乎不是很情愿地给出了肯定回答。但旋即,她话音一转:“可是,你刚刚不是受伤了吗?”
受伤?
受什么伤?
我茫然地与面前这位语出惊人的恶魔猎人展开了长久的对视。
对方的语气是如此自然而理直气壮,以至于我开始怀疑,先前胡诌的借口是不是真的是‘我受伤了’这种过于明显的谎话。
“可是……我只是摔跤而已,没有受伤……”
在白头发恶魔猎人过于强烈的注视下,我艰难地整理着凌乱的思绪:
“而且,退一步说,我只是被你们监管的犯罪者,哪怕缺胳膊断腿,也是我咎由自取,不需要这么、这么……”
这么……关怀备至的人道主义精神?
像为白发恶魔猎人的种种行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那股被大型食肉动物给盯上的坐立不安之感顿时得到了些许平息。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的好意。”
勉强冷静下来的我向面前这位好心人郑重道谢。
虽然这名好心的恶魔猎人的善意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但如果是美知子的话,面对他人向自己传递的超乎因果联系的好意,她一定会珍而重之地小心对待。
如果是美知子的话……
心脏处又开始一阵阵地发疼,鼻尖也酝酿出难捱的酸意,我慌忙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并不算大的房间里弥漫起了寂静的压抑。
无言的沉默中,在连续几滴眼泪砸落地面,于满是灰尘的地毯里死无葬身之地后,那名恶魔猎人缓慢开口道:
“我打算去楼上看看,岸边已经回到楼下了。”
“……嗯。”
“有事记得来找我。”
“好的…发现了线索我会马上告诉你们的。”
“……”
半晌,那股聚光灯般始终牢牢盯着我不放的视线终于转移了目标。
好心的恶魔猎人离开了。
我看着脚边被泪水濡湿后呈现出霉斑似的暗色块地毯,在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后,被窥探感如潮水般漫涨,地毯上出现了水波纹样的晃动。
一张字条凭空出现在了地毯上。
「你知道‘微笑’是什么意思吗?」
巴掌大的纸面上是幼儿学字般歪歪扭扭的字迹。
我呆呆地盯着这张纸条,满脑子都是美知子。
‘小里,不要哭啦,笑一笑吧。’
‘我哪里笑得出来!美知子也是,被图钉扎破了手哪里值得笑了!’
‘没关系哦,我差不多也习惯了。’
‘这种事才不能习惯!’
‘好啦好啦,小里边哭边为我包扎的样子真可爱呢,如果笑起来肯定更不得了吧。’
……
‘……小里,你知道「微笑」是什么意思吗?’
微笑?
美知子的体温偏冷,在冬天总是要握很久才能让她的手暖起来。可是她笑起来又很温暖,在窗边朝我微笑的时候,湿漉漉的冷雨也能变得温柔和煦。
这就是微笑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
头脑并不灵光的我无法靠自己得到答案,向美知子询问,也只得到了‘以后再告诉你’这样含糊的回答。
于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于是直到美知子死去的今日,我依旧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
不管再怎么努力地思考,仔细翻找美知子在记忆里留下的所有印象,笑容重叠笑容,最后停留在了美知子跳楼那一天的微笑。
像星星,像月光,像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
唯独不像一个意图求死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时,哭声已经在喉咙处翻涌,临出口又变成了猫叫般的呜咽。我蹲在地上不停地擦眼泪,泪腺却像口不会枯竭的井,始终往外冒出咸涩的水。
美知子离开教室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跟上去呢?
明明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
我真是个骗子。
在地毯被洇开的泪渍扩散成更深的暗红色时,像是看穿了我的内心想法,被我捡起来的白色纸条开始浮现出新的文字:
「你们还有机会在一起。」
“……什么意思?”
被泪水糊满眼的我勉强看清了这条消息,小声询问,“在一起…是说我可以下去陪美知子吗?”
“不行的,美知子是要去天堂的……你也是恶魔,那你应该知道,恶魔死后是会下地狱的。”
“我们就算死了也没办法相见,不然的话,我早就去找美知子了……”
“呜…美知子……我好想你啊……”
纸条沉默了几秒,随即冒出了大段的字词:
「你这个蠢货!我的意思是@%!‘美知子’没有死!■■■怎么可能死!#@&%!怎么会有这么白痴的恶魔!和你同为恶魔简直是耻辱!」
「我懒得跟你绕圈子了!直说吧,看在同类的份上,你想办法把那两个恶魔猎人解决,我就告诉你见她的办法。」
我怔怔地看向手里的纸条。
在认知滤网自动过滤掉无关紧要的信息后,我慢半拍地意识到了什么:
“美知子…还活着吗?”
红色的血,白色的骨碴,扭曲的四肢,乱七八糟的脑袋——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这个场景。
然后是美知子的黑白照片,装着美知子的棺材,刻有美知子名字的墓碑……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美知子的场景。
这样的美知子……还活着吗?
突然,一直如死物般躺在我手心的纸条猛地挣扎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掐住了它的脖子。
「不——她没有@&*%我不是■■■#@&%等等!!不要——」
随着一阵剧烈的波动,纸条白色的纸面上宛如临终遗言般吐出了几句混乱的短句,随即就像是被黑板擦给抹去,变成了一张干干净净的普通纸张。
“等等!你怎么了?美知子呢?!”
我焦急地压低了嗓音追问。
半晌,在难捱的等待中,纸条终于如快要报废的电脑重启般慢吞吞地开机了。
「不要说话,会被听见。」
「杀掉他们,你就能见到她。」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那张纸条就突兀地燃烧起来,骤然掀起的火光烫得我眯起了眼。等再睁开眼时,只余下被烧得脱了层皮的手心,和手心里紧握的物什。
那是某样东西被付之一炬后残余的灰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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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