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到十月初。
被村田教训后,亚子又恢复了之前的任务频率。
她没有处理脸上的伤口,以为平常又带着口罩,没人会发现脸上的巴掌印。
可惜亚子脸皮薄,常年不见光,那一巴掌在第二天就起了淤痕,照镜子看见脸上青青紫紫一大片,看起来比最开始还恐怖许多。
脸肿起来的时候,许久不见的伊佐那发现点端倪,他隔着口罩看着亚子的脸,左右对比发现还真是不对称。
“你脸怎么回事?”
“别管。”
他伸出去的手被毫不留情拍回来,半点没留力气。
“……你知道了?”
亚子瞥他一眼。
“知道什么?”
伊佐那最近神出鬼没,除了亚子,大概没人发现他的小动作。
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他转变成韫怒,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意一闪而逝。
“你过得也不太好嘛。”
他拉长声调说。
亚子没有搭理伊佐那的幸灾乐祸。她已经很累了。克制与隐瞒几乎成为她人生的主调,压抑得太久,忍耐得太久,让她现在连下定决心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反复纠结,反复摸索,推翻重来,踌躇不前。
可是伊佐那今天一幅不问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
“就算这样也要一直待在那个人身边吗?”
亚子停下脚步。
两人已走至安全区。周围并无他人。风吹开亚子的刘海,露出眼睛。她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
“黑川君,为什么总是会以问题代替想法呢?”
“……什、”
“如果你想离开,那就不该先问我是否想要离开。我把之前的话还给黑川君吧——你的家人会同意吗?”
他几乎是立刻沉下脸色。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配合着深棕的肤色和银白的发色,眼底满是杀意和恼怒,更显气急败坏。
“我没有家人!”他说完,顿了顿才接着讲到:“……鹤蝶也不是我的家人,他不过只是个仆人,只能无条件听从自己的命运。”
“那就要好好地、”
亚子扯出一个笑脸,左手在眼前举起,用力将握拳的右手包住,在他面前晃晃。
“仔细地藏起来才行。伊佐那,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伊佐那就没再说话。
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就像发现他最近瞒住松叶会的异常外出频率后,亚子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伊佐那想要退出的小心思。
他咽下嘴里的嘲讽,终究是承了她的情。
所以礼尚往来,他难得好心提醒了一句。
“别和那群家伙走得太近了。”
他们都清楚‘那群家伙’指的是谁,但亚子只是不置可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她披散的黑发因为动作在空中微微摇晃。见到她这样,伊佐那的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嘭地一声摔门离去。
亚子没有理会,她又被刚刚短暂消失的负面情绪淹没了。她想到场地圭介,自己如果消失了会伤心吗?会哭吗?又想到那个有着恶魔能力的孩子,他会心甘情愿把能力献出来吗?果然不会吧?那要怎么办?再说了,就算他愿意交出来,如果一直找不到恶魔本体,一直拿不到恶魔能力,一直回不了家怎么办?
思绪纷杂,她一时理不清思路,只能呆呆地注视窗外。
可是……
不回去的话,也无处可去了吧?
村田的心变了,他开始奢求更多钱,更多权,由不得亚子自己决定。他害怕刀有朝一日对准自己,于是日复一日地试探刀的想法。
亚子理解他。
但是她累了。
村田不肯放过她。
良久后,尽管痛苦,亚子还是下定决心。
村田最近生活不太顺利。
办公室里的摆件破碎地洒在地面,挂画泼上茶水,烟气云雾一样缭绕在整个房间,看起来像仙境一样,随着人流的走动宛若丝绸一般晃荡。
他在办公室砸了五个杯子,撕了三幅山水画,扇了十个人的耳光,并叫他们统统都滚。
现在办公室只有他一人了。
村田扒拉头发,双手撑在桌前,嘴里谩骂着。
他是该骂,东山亚子回来,按理一切都该往好的方向发展。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本该立刻老实下来的家伙们就像失心疯了一样根本不在乎,即使杀掉几窝来杀鸡儆猴,剩下的白痴们也都像触底反弹一样变得更加疯狂。
依靠血腥与暴力压下的势力终究会随着暴力的离去反扑。
而现在松叶会的守旧派已经对着村田虎视眈眈,如果他现在不搞定这堆烂摊子,等待他的只有背后身中八枪跳海自杀这一个结局。
喂?是自己的错吗?不可能吧,明明之前都那么窝囊地被压榨着活过来了,现在又是要死要活的样子。
——妈的,最烦这些一天天上蹿下跳的人了,真想把他们全家都杀了给点颜色瞧瞧。
他气得又扔了一个玻璃杯。
飞溅的碎片打在木质门上,发出当啷一声。村田喘着粗气看去,才发现门被这股力道推出一条缝隙。
门外走廊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熄灭了,现在是一片沉沉的黑,只有门缝处透出去的一道光照亮一条长长的线。
“小川、小川!滚过来!”
他大声呵斥着今日本该守在门口的安保人员,可门口却迟迟没有传来动静。烟雾随着那道缝隙飘散出去,一如他此刻渐渐消失的耐心。
“混蛋——!”
桌上的摆件扔到门上,嘭一声,像鞭炮炸响在耳边,回音在外面传了很远很远。
外忧内患的境地,心口不一的下属,现在就连区区一个看大门的废物也敢擅离职守,看不起他。
村田站在房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底满是红血丝。
他们凭什么看不起自己?
良久,仍旧没有任何人应答。这阵暴怒又像气球一般被放气吹开了。
他盯着半遮半掩的门半晌,最终走上前去,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皮鞋踩在地面,和碎玻璃渣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那条光线随着他的走动在走廊外若隐若现,像鮟鱇鱼头顶的提灯。
黑暗的那边是什么?为什么一个人都还没来?
迟来的疑惑在他心头倏忽闪现,留下一个浅浅的影子。
然后,他站立在门口。
背对灯光,影子被打在木质门板上,拉得很长。
他的手握上门把手,冷得像一块冻过的猪肉,心跳突然变得很快、很快。
随后,他一把拉开门。
产生的气流拂过村田头顶的冷汗,让他打了个哆嗦。
门外被乍然从门内倾泻的灯光照亮一大片区域——死寂、样板、冰冷、整齐,是平常走廊的模样。
一个玻璃杯随着他的走动被踢了出去,滚入前方未被照亮,宛若黑洞一般的走廊深处,发出叮叮叮的声响,逐渐消失了。
“妈的……”
自己吓自己。
他下意识长舒一口气——即使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放松了下来——转过身正要关门,突然听到一长串叮叮叮的声音。
并不规律,间隔不定,空灵得像是某种纯音乐。
那是玻璃敲击水泥的声音。
由弱到强,由远及近,一直蔓延到他的脚边,随后停住。
这阵响动好像从他脚底顺着脊柱一路冲上了天灵盖,猛地一把攥住他停摆的心脏。
村田只觉得一瞬间头皮痒的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他缓缓低头,看到在自己皮鞋旁边转着圈停止的玻璃杯,杯口有个小豁口,是刚刚他摔到门上砸出来的。
心跳好像无限被放大了。
他能听到耳边血液极速流动的声音,头顶的电灯闪烁了几下,发出可以察觉的电流声。
滋、
滋滋滋——
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村田低着头,任由冷汗像瀑布一样滴落。
他紧盯脚边那个玻璃杯,灯光一亮一暗,一亮一暗,玻璃杯因为惯性不断撞击在他皮鞋侧面,导致它的影子跟随自己的影子一下出现,一下消失。
出现
消失
出现
消失……
诶?
在下一个灯光亮起时,在两腿间,影子与影子的间隙里,一双皮鞋尖,突兀出现在自己背后
滋滋——
时间好像停止了。
他缓缓转过身,关节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动作间,那个东西近到像贴在自己背后一样。
然后,他看到一张分外熟悉的脸,紧贴着后颈,正面带微笑,静静凝视着自己。
十月最后一天时,亚子准时从松叶会的会社离开,与平常别无二致,慢慢走出了门口。
太阳洒在她的黑发上,一切都与过去重复的日程一样……大概。
羽宫一虎是个麻烦的家伙。
在最开始注意到对方时亚子就发现了。恶魔在他体内种下的种子并无缓转余地,除了宿体死亡外,全世界的人都不会找出另一个方法让他活下来,及摆脱恶魔的掌控。
当然,是除她以外。可是为什么要去帮他呢?
羽宫君身上并不能得到好处,也没有任何投资的前景。
在亚子眼里,他只是拥有场地重视的人这一头衔的毫无意义的附赠品而已。
[呼呼——好冷酷哦——]
她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渴求帮助他的想法。
因为这一点微妙的心理,亚子去了那个废旧车场。
不良混混们聚集在一起,热火朝天地干架,她藏在阴影深处,波澜不惊地看。
大家都像蚂蚁一样渺小,在地面蠕动。即使这样,在那之中,亚子依旧一眼看到了熟悉的家伙。
黄头发的人,紫头发的人……
还有黑头发的场地圭介。
她看到场地扬起拳头,看到他对着另一个人大打出手,看到他被抱住。
——看到羽宫一虎手里拿出刀捅下去的瞬间。
亚子的食指微微动了动。
那个蓝眼睛的,拥有恶魔能力的男生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看过来。
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太清晰了。
但亚子现在提不起兴致回望。
她只是看着羽宫一虎,又透过他,看他体内那颗躁动起来的种子。
她突然觉得没意思。
不管是现在被打倒在地,被痛揍的羽宫一虎,还是强撑身体奄奄一息的场地圭介,还有那个咋咋呼呼的能力拥有者。
所以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时间流逝。
生命流逝。
她听到那个黄头发的,和真一郎有些相似的男生说要杀了羽宫一虎,那些话混合着她耳机里传来的动静一起,分不出好坏。
“……都是、你……”
“村田先生,佐藤他们来了,需要请他们进吗?”
“是你、的……错……让我、我变成……这样……”
“村田先生?村田先生?(砸门声)”
“你逃不了……你们、全都要、要……付出……代价……”
“村田、先……啊啊啊啊快来人啊!血……好多血……老大,老大你怎么了!难道是有袭击吗?喂!你们五个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快去叫人!”
耳边是悲鸣的协奏曲。
一切都没有意义
什么是等价的呢?
明明原谅了凶手却被怨恨是公平吗?偏执地一味索取吝啬付出是公平吗?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被种下种子是公平吗?被迫成为恶魔的傀儡公平吗?
为了羽宫一虎牺牲场地圭介公平吗?
为了祓除种子献祭五个人的性命公平吗?
亚子不清楚。
所以她只是缓缓地举起手。
指尖,无人可以看见的无数根血一样的红线缠绕在第一个指节,随着她的手掌张开而微微晃动。
她听到种子在人体快速生长的悲鸣声,那个无人在意的灵魂摇摇欲坠,在最后带着浑浊的祈求望向自己的友人。
好狼狈。
[真的假的啊?]
伴随着恶魔辛辣的点评,亚子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
……
最后一刻,在羽宫一虎这个意识快要消散的最后一刻。
他的眼底浮现出一抹摇摇欲坠的清明。
他望向殴打自己的人,想要拯救自己人,还有许多……
他释然地放弃了抵抗。
本该如此。
可就在这时,他再度看到了东山亚子。
没有任何改变的东山亚子,仿佛初次见面一般,笑着。
她苍白的脸色因此而浮现出一点红晕,那双棕色的瞳仁透着一股隐约的红,使得清秀的脸凸显出一种魔性的、让人恐惧的魅力。
她张开嘴巴。
本来不该认出来的,但羽宫一虎依旧在那一瞬间理解了她的话。
[羽宫君,现在的你,是零分哦。]
她的笑声回荡在那片废墟,然后她伸出手,像小时候抓住空中飞舞的蝴蝶一般,
轻轻地
轻轻地在半空握紧。
“喂?你们还不快……”
“嘭。”
“……”
“……啊、”
“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无人知晓的远处——横滨,松叶会,村田的办公室。
本该与村田一起商讨开会的松叶会现任五名高层,走进去就看到凌乱到仿佛凶杀现场的办公室,以及躺倒在书桌上被切开喉咙,生死不知的老大村田。
他躺倒的办公桌被大量的鲜血浸染成均匀的暗红,像神像下的底座一般,充满诡异的神圣感。
尚且慌乱害怕的几人,只来得及张大嘴呵斥守卫,下一秒,立刻就被不知名的力量拧成一团麻花,内脏与血肉变得像果冻一样,淅淅沥沥喷洒在房间墙面。
宛若绳人的尸体滞空一段时间后,才掉到地面。一些碎肉里的神经还在继续控制跳动,有几颗眼球滚到地面,瞳孔尚且收缩放大。
伴随着这些扭曲的,还在蠕动的,变成像注连绳一样首尾相连的‘装饰品’们;伴随着被围绕在正中宛如被祭祀一般的村田;伴随着门口侥幸逃过一劫的值班人,尖叫着瘫倒在地,一股尿骚味混杂着的崩溃的哭喊,交相辉映,谱奏出一曲盛大的、崩坏的乐章。
而同一时刻,羽宫一虎脑海深处寄生的那颗种子不甘不愿地枯萎,然后灰飞。他那许久未曾上浮的思维终于再度在这副身体里睁开双眼,重新望向人间。
黄色头发的男生突兀地顿了顿拳头。
场地又吐出一口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亚子将手收了回去。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的手指。皮肤苍白,指节和虎口处又带着老茧,仿佛还在残留着刚刚捏爆人体的触觉。
熟悉又陌生。
她听到场地的誓言。
那一瞬间,亚子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
破碎的、
仅仅关心哥哥的父母,轻易背叛自己的朋友。不断相熟又很快死去的同事、搭档。
然后渐渐一个人。
就像现在孤零零躺在地面的羽宫一虎一样。
恍惚间,那个躺在地上,快要死去的人变成了她自己。她即将死在恶魔手里的那天,也一样,孤零零地一个人。
可惜没人会像场地一样去救她。
想要救她的人也早于她之前就轻易地死去了。
无数次,她没有答案。
如果当时有人选择自己呢?如果当时有人能奋不顾身地拯救自己呢?是不是就不会与恶魔定下契约,是不是还可以活着回去见到姐姐?
怯懦的东山亚子,没有投资价值的东山亚子;
自私的羽宫一虎,没有任何好处的羽宫一虎;
活着的场地圭介,死掉的前辈。
啊,是这样啊。
最后一只靴子落地的轻响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后终于响起。
怎么可以忘怀?怎么能够忘怀?正是因为曾经触手可及,现在才尤其不能释怀。
【如果那个时候,有人能帮帮我们就好了。】
一直都在这样祈求着……
最终,她扔出石头,打掉场地手里的小刀。
无数人簇拥着场地圭介,他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亚子观望半晌,最终跳下集装箱,预备离开。
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一道视线突然停留在背后,并无迟疑,并未警惕,仅仅单纯的、不带任何意义的,表达出‘发现你了’的意味。
她已经有将近两年没有体会到立于人后被发现的滋味了。
亚子猛地转过头,几乎一瞬间就锁定到那个侧过头,正精准注视自己的家伙——他脸上还有飞溅的血迹,在这一刻,静静地凝视着本不该被发现的东山亚子。
她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砰砰——
砰砰——
在决定回家的一年后,
最后的钥匙
恶魔的藏身处
已然近在眼前。
亚子:太好了孩子们,是恶魔,我有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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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chapter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