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为松叶会工作许多年。
当时他还是个小混混,偷了父母全部积蓄,跪在小头目面前,痛哭流涕地请求加入□□。
他的愿望完成得不尽如意。
三十岁之前他提着枪去火拼,那是他认清现实的开始——流弹一颗打进他的左腿,一颗打散他膨胀的自信。
在医院抢救后,吉野如同当初跪倒在地乞求加入一样跪倒在地乞求退出。
可惜他们不是他的父母。
他上交了自己全部的积蓄,换回了一条命,那条腿彻底废了,走路时像只长了一条腿的稻草人,歪着身体,一瘸一拐。
他就这样过了十年。
十年如一日,为上位者拉门,或者赶走如同当初的他一般想要加入的小混混。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
他不再年轻,不再富有激情。午夜梦回,昔年父亲老去的姿态下,是他自己的面孔——他害怕死亡,害怕无人问津的渺小。他人的成功腐蚀了吉野对死亡的恐惧,直到将那点可怜的嫉妒投射到每个低于自己的人身上。
可怜的吉野,得到好处却吝啬回报。
贪婪地、丑陋地、
等待着未知访客敲响松叶会的大门。
那是个女孩。
是弱者。
黑头发,拿着花束,满脸病气如同兔子一般的少女。
……
……
一大束鲜花拿在手里时,沉重得像一块石头。
艳丽的大丽花整个盖住亚子的视线,伴随着走路微微震颤,一滴水顺着她的手臂滑下,凉得打了个哆嗦。
亚子像一颗随风的芦苇,顺着海风往目的地飘去。
再往前走五十步,上台阶,说明来意,然后就可以转身离开。
人的视线如芒在背,那是她熟悉的打量——评判、鄙夷、轻视,并决定为难。
她的脚跨上第一台阶,就在猛然浮现的鸡皮疙瘩里被刚刚上前一步,猛地将她别住的人撞在一起。
“啊、对……对、对不起、对不起!”
亚子抱紧东西,塑料袋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止住她下意识的抬手,连忙鞠躬道歉。
“喂,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被撞的人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对方逼近,高壮的身材遮住光线,脊背佝偻。亚子下意识抬头,顿了几秒,视线才从对方脖子移到脸上。
陌生人。
小气的家伙,只想为难我。
“我、我……”
亚子往后退了几步,看清对方身后高大的会社名称。
“说话!”
“我、我是……有名先生在我们这里订了花束。说是要送给、啊啊——送给、村田先生。”她手忙脚乱找出花束里的贺卡,黑色的字迹被她动作抹花,拉出一条长长的污渍。
上面是店长代写的字迹:祝开业大吉,小小薄礼,不成敬意。右下角写着送村田先生。
穿着西装的瘸腿守门人粗暴地夺走了。
他仔细打量一番手上的卡片,眼珠微微转动,随后又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亚子,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他眼里带上恼怒、不屑,或许还有些愉悦。在沉默着看到亚子逐渐不安的神色里,他才终于满意地开口。
“村田先生,我们这里有这个人吗?”
他拿着卡片一下一下敲击掌心,状似回忆:“啊——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我们会社要进门都是需要预约的。小姐,你有预约吗?”
“没、没有,但是……”
“那不就行了。我可不能放你进去,像你这样的人每天都要来几个,万一也是别的公司派来的间谍呢?”
他满脸困扰地挥挥手。
亚子踌躇了。她想到店长不交到这个人手里就不会给你吃晚饭的嘱托,最终开口。
“那可以麻烦您送进去一下吗?我就、”
“哈?”
男人不耐烦地反问。他眉头皱在一起,微扬下巴,上身靠近,从嘴里发出弹舌音。
“喂,你是谁啊?我凭什么要给你送这种——”他一把扯住亚子怀里的花束,没扯动,顺手往前一推,让她往后踉跄几步:“这种廉价的、花——?哈哈,真够搞笑。”
为难被摆到了明面。听到这种话,亚子却习以为常,她过去碰到过太多这种人。
嫉妒却不想被看穿,鄙夷却装作大度。
大家都是这样的。
亚子很有经验。所以此刻她虚心请教。
“那我要怎么办呢?”
顺从的姿态,毫无愤怒的态度。
吉野勾了勾嘴角,那点稀薄的自尊很快得到了满足,于是他终于松口,自觉像国王对平民发号施令:“那你在这里等着吧,或许什么时候村田先生出来了,你可以当面交到他手上。”
他说完,就不再开口。将脸转到一边,仿佛这里没有站着东山亚子这个人。
亚子想要离开的话被卡在喉咙。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手里捧着的花束在等待中变成秤砣,压得她的心沉甸甸。由大丽花和天仙子组成的美丽礼物散发出淡淡的、植物枝叶的涩味。亚子想到自己吃过的灌木,再美丽的花朵最终都会变成和口水混合在一起的糊状物。
她想要逃跑了。
迫在眉睫的急事尚且没有头绪。
时间、没有时间,可是谁都在妨碍她。
她希望自己能从头顶开始渐渐融化,变成一滩水,一摊泥,流进脚边的下水道,这样就可以不受这些困扰。
讨厌的守门人。
惹人厌烦。
夕阳带着余热,把她脸颊晒得通红。
啊啊——
好想逃走、好想就这样消失。
讨厌的人,讨厌的恶魔。逼迫我的人,逼迫我的恶魔。
大家总是欺负我……
脚步声。
亚子微微抬头——她刚刚把脸埋在花束里,像鸟把头藏进翅膀,脸上还有一片脱落的花瓣——脚步声从里面逐渐靠近了。
吉野还在用余光偷瞄着亚子窘迫的姿态,几秒后,那扇防窥的玻璃门突然猛地拉开,吉野一时不察,被狠狠撞住整张脸,狼狈地倒在台阶下,亚子脚边。
他大声咒骂一句,但在发现开门的人是谁后又立刻安静下来。捂住脸,身体蜷缩,像大象脚下的蝼蚁一样——这下他和之前的亚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亚子没有看他狼狈的样子。
从贴了防窥膜的玻璃后,被打开又回弹到只留一个小缝的门内侧,站着一个白发深肤的男孩,他半边身体被藏在暗处,注视着被横滨夕阳笼罩的亚子。
一双黛色的、暗沉的眼。
伴随着由浅至深的紫色虹膜,中心一点无数的色彩浑浊、融化,变成瞳孔,变成黑洞。因为强烈光线收缩,倒映出亚子苍白、瘦弱、纤细的躯壳。
咔哒、
男孩伸出手来,亚子看到他耳朵黑红的耳饰,花牌的芒上月图案在夕阳下红得发紫,随着动作发出一阵碰撞的轻响。
“诶、”
她下意识躲过对方神来的手,后退几步。
像是没料到被躲开,他微微睁大眼睛。
亚子注意到他连睫毛都是白色的。纯白,随着夕阳照射下反射出迷离的、霓虹色的光圈。
“东山……亚子?”
他开口。
看着被报出名字后又往后连退几步的亚子,在她不安的视线中,他举起手机,让她看到那张模糊色块组成的图片。
——监控截屏
在像马赛克一样模糊的画质里,左下角一点,露出东山亚子三分之一张苍白的脸颊。
“……”
啊、
啊啊——
好绝望。
耳鸣加重了。
在噪点声中,亚子听到话语。
“我要是你……”他轻声说:“就不会跑。”
这次男生伸出手来没有被躲开。
他轻易地扯住她的手,将浑身发抖的亚子拉进门内。
她踩过吉野的胸膛。
肋骨像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脂肪溢出,和踩上席梦思是同一种脚感。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他的眼睛里充满嫉妒、痛恨、渴望、贪婪。
可谁关心呢?
她被拉上台阶。
花束掉在地上,被男孩毫不在意地抬脚撵过。一滴花汁溅到亚子小腿,带来冰沁的凉意。
门被关上,夕阳消失。
冰冷的白炽灯照下,两人的脸是如出一辙的半边亮,半边暗。
“啊、啊啊我、我我……什么、为什么……”
亚子腿软了。
她几乎是被拖着走,嘴里发出粗重的过度呼吸带来的喘息。因为震惊只能翻来覆去地重复那几个单词,最终忍不住啜泣:“对不起、对不起……原谅——原谅我、”
她为自己辩解。
“是他们、都是他们——那群人先动手的,不是我的错啊啊呜呜呜——原谅我、原谅我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回家、”
他停下脚步。
那哒哒的声响就没有了。长廊的终点遥不可及,又细又窄,像某种食肉动物的肠道。
他们停在正中。
大概是已经下班,会社里没有一个人。男生牵住亚子——比起牵,用抓住这个词更加准确。深一度肤色的手紧紧抓住亚子的手腕,掌心的茧随着力度在亚子手腕上宛若砂纸,打磨着她的骨头。
“我是黑川伊佐那。”
他回过头,望着害怕又懵懂的亚子。笑了下。
那个笑没有丝毫温度。无端的,亚子感受到他身上隐而不发的怒气。
“我、我是东山……东山亚子。”
现在是该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吗?
搞不懂了。
她想往后退,那趋势却被黑川伊佐那猛地往前一扯而止住。他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亚子感到疼痛。
“对不起、对不起黑川君,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亚子的眼泪几乎是淌下来,像河流:“原谅我——吧?”
“你果然很爱哭呢。”
黑川伊佐那却提起无关紧要的话:“为什么这么害怕?”
“我、我成了杀人犯吧,我会不会也被送进少年院去……”亚子哭着回答。
“或许不会那么简单呢?”
伊佐那接着她的话说:“杀了那么多人,大概会被判死刑吧。”
“诶诶诶诶——我是、那个……正当防卫啊——!可以酌情处理吗?我还是未成年?我也是有人权的吧!”
“那更可疑了。你的身份证明也是假的吧,如果是间谍的话,就没有人权这种说法了。”
话音刚落,亚子吓得嚎啕大哭。
黑川伊佐那倒是被惊住了。他上手想捂住亚子的嘴巴,但又嫌弃她涕泗横流的样子。
“闭嘴。”
最后,他低声命令道。
即使是在孤儿院里,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哭的人,就算有灰谷兄弟的提醒……
她真的是杀人凶手?
“这是演技?”
伊佐那靠近,伸手从亚子泪痣上接住一滴泪水。
眼泪咸咸的,又涩又苦。
他吐了出来。
“咿、”
亚子小声发出惊呼,却又很快压住,她看得出来黑川伊佐那不耐烦了。
“杀人难道对你来说很难吗?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又那样做?”
“是他们先动手的嘛。”
亚子含着鼻音,委屈控诉。
好无厘头的问题。
已经
快要无法思考了
“因为没有钱啊——!”
亚子抹着眼泪,汗水和泪水一起滑下,哭得很崩溃:“没有酬劳,而且处理尸体也很麻烦啊——!”
早知道就不那么做了。
伊佐那沉默了一阵。这次他没有抓住亚子的手腕,只是再度向前走去。几秒后,他听到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
他没有说话,亚子也就不敢说话。她只是焦虑地抚摸着掌心那一道凸起的疤痕——这是为了救了真一郎时划出的伤口,她下手很重,因为恶魔当时并不想让亚子这么干,所以最开始的一刀都没有流出血,直到她又割了一刀,伤口绽放得像鲜艳的花朵,血才姗姗来迟地吝啬滴落几滴。
在穿过长长的走廊,最终抵达终点的门前时,伊佐那停下了脚步,让出半个身位,让亚子上前。
他听到她颤抖着声音问:“我会被杀掉吗?”
“大概吧。”
“就不能放我走吗?我会乖乖听话,也会帮你们做事的……”
伊佐那转身望了她一眼。
他抬手抓住亚子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她这张柔弱的、可怜的清秀脸庞。
因为哭泣而被眼泪浸湿的睫毛,脸带红晕,配合汗水,像某种视频里被迫下海的可怜女主。
“真可怜。”
伊佐那感叹。眼里却没有多少同情,只有莫不关己的冷漠。
“诶……什么?”
“一个提示。”
他松开手,随后饶有兴致地俯下身,靠近亚子耳朵,悄声说:“他们想要听话的狗。”
他点了点亚子眼角潮湿的泪痣。
在伊佐那背后,只有亚子一个人看到的地方,自己小小的、模糊的身影在玻璃光洁的一面上若隐若现,此时此刻,正在微笑。
咦……?
随后,在亚子还未反应过来前,伊佐那直起身,拧开把手,在她僵硬的脊背上一推,一把按进办公室。
“不要死了哦——”
门在身后关上了。
一刻也没有为逝去的平静生活哀悼,立刻赶到战场的是,新的坏男人伊佐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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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chapter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