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如果我们问某一个正生活在饥饿边缘的人,他的答案一定是‘食物’;如果我们问一个快要冻死的人,答案一定是‘温暖’;如果我们拿同样的问题问一个寂寞孤独的人,那答案可能是‘他人的陪伴’了。”
结束了与丧尸的同居生活后,面对自己空荡冷寂的居所,我想起了在《苏菲的世界》中读到的这句话。
如今想来,我也好,竹马也好,亦或是诺顿·坎贝尔也好,我们都是书中孤独寂寞的存在,内心深处渴望的是陪伴,是对孤苦伶仃的逃避,这种希求即使死亡也不能消灭。
此般心情下,我找到了迪鲁西教授。
当卢基诺·迪鲁西教授还是个学生时,曾经为了课题而冒险去到基地防线以外;在那里他遇到了我的父母,并在紧要关头将我带回基地,亦在日后多加照拂:这使我把他当作一个能够倾诉心事的人。
教授的住所并不远,见消失多日的我出现,他先是一愣,然后用喜出望外的玩笑语气说:“你是有影子的吧?”
“如假包换,教授。”我总是能在他身边感到放松,因而我也笑了,“你不好奇我怎么安然无恙地回来吗?”
“洗耳恭听。”
他果然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将我领进了位于地下的实验室。
“……你说,你被一只丧尸抓到了他的巢穴,但是他不但不伤害你,反而十分照顾你?最后还将你送回来了?”卢基诺含笑的神情随着我的讲述而逐渐凝重,“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吃掉了你的追求者,从而拥有了他的记忆?”
“是的,我可怜的竹马那未能表达的心意,在诺顿·坎贝尔身上回光返照————我怎么能不为我的竹马痛苦?我又怎么敢在这种完全暴力移接所导致的环境里呆下去?”
卢基诺没有回答,而是深深地看着我,目光仿佛穿透了水底的阳光直达我的灵魂;当我忍不住想打破这一阵沉默的时候,他起身打开了电脑。
“也许你可以看一部电影,我找找……这样能让我更好地对你解释。”
他给我播放的是末世前的文艺片,那种华而不实、宛如冰上雕花的纤巧秀丽又过度精致的消遣品,属于被末世求生者所抛弃的“无病呻吟”;通篇都从女主角的视角讲述她对男主角一往情深、刻骨铭心的爱恋经历:即使飞蛾扑火,痴情的女人也在所不辞。
在电影的尾声,卢基诺问我:“你喜欢这个男主角吗?我是说,就像女主角那样深刻的喜欢。”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会喜欢男主角?这个女主角从年少惊鸿一面就一往情深,以至于她眼里的他已经蒙上了一层完美的滤镜,但那是她、不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目睹她的感情后,我反而觉得她陷得太深,而这个男主角也配不上她的深情,因为去掉爱慕者的滤镜后,现实中的他是有许多瑕疵的。”
“对啊,所以旁观者不见得会爱上那个人,除非————这个旁观者产生了自己的感情,比如在观看的时候发现了那个人的闪光点,并与爱慕者产生了共鸣,让滤镜又在自己身上产生了。”
说到这里,卢基诺的神色由严肃变回了微笑:“这就是我想表达的道理,你觉得呢?”
我一下子站起身:“你是说,那其实都是他自己的感情?都是诺顿·坎贝尔,一个属于业已死去的往生者的,爱?”
“他从你的竹马的记忆里看见了你,并爱上了你,后者虽然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上,但是前者是否能导致后者,完全建立在他个人的主观意识上。”
我依旧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可是……丧尸真的会爱吗……”
“正因此。我觉得他存在前所未有的研究价值,也许改变整个末世走向的契机就在此处————你想回去找他吗?我陪你去。”
我沉默了,虽然心知卢基诺这么说是为了实地科研,但是对我自己而言,作出“返回”之举却需要艰难或沉重的决心。
因为窗户纸已经被捅破,我若再回去找他,只会、只能出于一个动因。
那就是我想和他在一起。
卢基诺让我回去好好考虑,假如我不愿意他也不会强求,说一切都有其自然定律。
我对诺顿是什么样的感觉?扪心自问,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其实是快乐且难忘的,要不然为什么我总是会在心里面吐槽他,也总是在一些无心之举造成的亲近接触后觉得别扭……但是承认这一点,对我而言是极为困难的:理智告诉我不能心存幻想,即使他真心实意,也掩盖不了食人的血腥真相。
他只是对我好而已,在其他人面前依旧只是丧尸。
可即便如此,我却依旧在哭着醒来的深夜,明白了自己远没有那么深明大义的事实。
据说梦境是潜意识的返照,我不敢承认的想法在睡眠中肆无忌惮地涌现出来:梦里的诺顿被幸存者清除时,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与痛不欲生。
午夜梦回泪斑斓,不念故人唯念君。
在佛教中,有彼岸与此岸的概念【1】,我们在此岸有生有死,而彼岸与之相对:诺顿·坎贝尔正是从彼岸而来,将手递给了此岸的我、一直以来都浑浑噩噩的我;如果没有遇到他,我也许永远都只会活一天算一天。
(备注【1】:佛教中真正的此岸彼岸概念与本文表述不同,此岸指生死,彼岸指超脱生死的涅槃境界,这里简化为生死之外的第三种状态,即活死人)
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月亮尚且悬在幽蓝的天空,我忍不住思念:而此刻的诺顿在做什么?他是否也和我一样望着这轮月亮?
天亮以后,我找到了卢基诺:“教授,我还是回去吧,末世里人类本就朝不保夕,还不如不去错过,免得白活一遭……”
“要是你选择了放弃,我本来也会这样劝你的。”
我们从当时诺顿挖的地道离开了基地,并顺利地找到了那辆车,当抵达矿山脚下后,我决定自己先独自一人下车。
“这一带我先去探路,如果比较安全就直接去找诺顿了,等告诉他后我再来接应你。”
教授将防身的武器交给我,目送我上了矿山。
刚一进入山路,我就察觉灌木丛中有动静由远及近,原以为是被游尸发现了,刚将枪口对准方向时,却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哞”————
小牛犊用头拱开灌木丛,行动自如地跳了出来。
我呆在原地。
因为紧跟着小牛犊,诺顿也从灌木丛追了出来:“别乱跑……”
他在这时顿住了话语,与我四目相对。我感觉眼眶变得灼热。
约莫良久的沉默后,我终于扯动了双腿,走到他跟前:“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的彼岸恋人。
诺顿伸手摸了我的头,在我凝滞了呼吸的紧张中,他对我说:
“向日葵快开花了。”
我看着他,万千诉说在此刻都化作一面微笑,但旋即这微笑就僵在了脸上————
“砰”的一声枪响,迅疾如雷的气流狠狠地擦过我的发梢,诺顿的肩膀与此同时绽开了血洞,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下。
我下意识地想扶住他,却奈何体格悬殊而被迫连带摔到地上,只能死死抱紧他的身体,惊慌万状地向后看去。
只见全副武装的基地人员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为首的队长枪口冒着硝烟。
“你们要做什么!他没有威胁……”
队长冷漠地打断了我:“他都有迷惑人类的本事了,这还不构成威胁吗?让开,子弹可不会对你留情!”
诺顿唯一的要害只有大脑,我尽全力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他的头颅,死瞪着步步逼近的武装人员们围上来,心里面盘算起是否要拔枪对射、给诺顿争取逃脱时间。
然而就在我要反抗的刹那,一股热流涌到了我身上,而武装人员们也怔住了。
我低头一看,鲜红的、灼热的血液从诺顿中枪的地方汩汩流出,已经浸透了大半上衣。
这是……人类的温度。
我难以置信地去摸他的左胸,心脏在里面跳动。
……
————“所以,都是你设计好的?”
回到基地后,我径直去质问卢基诺:“你借口说要跟着我去调查,其实暗中通知了别人来围猎诺顿?!”
“嘛,你得把我想好点,我只是想帮助你们取得大众认可,一起在基地生活总比荒郊野岭方便得多吧,但是,我直接说这离谱的真相估计没人会信,所以不如把他们忽悠过去自己搞明白……”
“诺顿可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枪,没几个月是养不好的!而且万一当时他没有‘复活’,那真的会被爆头!”
“我要是没把握,哪会让你们冒这个险?”
我松开抓着他衣领的手:“你是说,你早就认定他的丧尸病毒会消失,恢复人类之躯?”
卢基诺故作神秘地推了一把眼镜:“爱是属于高级生命独有的能力,只有鲜活的大脑才能产生,我推测当他通过别人的记忆看见你时,病毒便开始衰退了……”
最后,他看着实验室里的细胞切片,露出了如见曙光的微笑:“也许,末世的结束你我会有希望见到。”
诺顿重返人类生命的事实如同为文明曙光演奏的序曲:随着第一个丧尸病毒自发清除的案例出现,停滞的人类历史开始流淌,一切复苏的希望将从此刻书写。
告别了卢基诺走出实验室时,诺顿正在门外等我。
他的一边臂膀裹着厚厚的绷带,但不妨碍其单手把我搂进怀里,低下头亲吻我的嘴唇。
我回应着他,生死的鸿沟、往事的纠结与末世的麻木,通通都消失在交融的呼吸中了。
如果有什么力量能够跨越彼岸与此岸,我想,那就是爱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