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ano Sonata No.11 in A major K.331: III. AllaTurca
各位,请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我们即将见到的下一部分虽说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宫殿(我相信各位已经在萨尔茨堡见够了主教宫威严的陈设),只是曼海姆一家普普通通的民居,但我要为各位展示的场景可绝不一般,请您整理好自己,摆正态度——就当是为了尊重接下来的主角吧!——我们即将为您推开韦伯家属于女儿们居住的房间的那扇门。
哦,但在帷幕真正揭开之前,我必须为您介绍一下韦伯家房间的构造,如您在前文所读到的那样,这是一间简陋的三居室,好在前几年韦伯家的大女儿嫁了出去,家中少了一个人,多了点让人喘息的余地。现在两个年龄稍长的女儿挤在一个卧室,小女儿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睡,多出来的一间房用来安置父亲抄录的乐谱和阿洛伊西亚的剧本,当然还混杂着诸多的乐器,总之,每间房都承担了多种作用,韦伯一家五人每天就在这三间房之中打转,生活就像迷宫,只不过他们身处的迷宫较为拥挤,人们不需要忒修斯的线团,也能在这座迷宫之中找到自己的仇人。
“我看见你和莫扎特打招呼了,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妈妈,”当康斯坦斯结束了一天的家务回房间的时候,阿洛伊西亚坐在桌边说,她正在看莫扎特新写的一首咏叹调,“但你居然会主动和一个外人打招呼,真不寻常,告诉我,亲爱的,你是不是有了恋爱的苗头?”
“我要说,一见钟情这事儿并不适合我,也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康斯坦斯回答,“我只是对他表示了基本的礼貌。”
“我还担心你会看上他,”阿洛伊西亚说,她放下剧本,叹了一口气,“正想准备用一番长篇大论劝你,结果我做的准备,全都白费啦。”
“事实上,我既不了解他,也称不上是认识他,”康斯坦斯略有一些疑惑,“我想你也是一样,我们认识他不过一个下午,你究竟是从哪些方面得出的你的结论,要来劝诫我?”
“首先我要说,他的确才华横溢,况且长得也不赖,这已经足够吸引人了,但他是一个音乐家!”阿洛伊西亚说,她的注意力从谱子上转移开来,漫不经心地剥着自己的手指甲,“这个职业已经注定了他接下来的人生,总之我是绝不会要他的。”
“一个音乐家,看上去是已经进入了上流社会了,”她看见康斯坦斯看似感兴趣的样子,于是接着说道,“实际上不也还是那些大人物们的玩物吗?你难道没从爸爸的嘴里听说他是怎么来的?他是得罪了大主教,虽说他看上去有些骨气,向主教辞职了,可是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一时的耍性子而已——他不辞职,主教大人也迟早会开除他!”
“我倒是觉得他这样挺不错的,你知道,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康斯坦斯无所谓般抱着膝盖,她侧身坐在床上,摇摇头,“‘不惧权威’。”
“呵呵……有些时候我会觉得你这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倒是聪明得不得了,有些时候又觉得你实在太蠢!”阿洛伊西亚短促地笑了两声,“莫扎特没能出生在哪个王侯的家庭,却学了一身所谓上层人物的坏脾气,骨气又不能当饭吃,我敢打赌那位大主教肯定会给其他王室和贵族们写信,等他四处碰壁之后,自然会知道肯低头的重要性!他的才华总有一天会害了他,他是个天才,这没错,但以为仅靠才华就能活下去了的话,他可真是天真得让人发笑!”
“你这么说,好像你很圆滑似的!”康斯坦斯也笑道,“我可听见了你和妈妈的话,真是这样的话,你干嘛不顺水推舟地软倒在那个把手伸进你裙子里的贵族身上?可见人人都有自己的坚持。”
“他实在让我感到恶心!”阿洛伊西亚嚷道,思及在隔壁的母亲,很快又降低了声音,“那个脑满肠肥的大蠢蛋,家里没什么钱,又只是个末流贵族,倒是学会了借着音乐会的便利搞女人!不过你说得对,”她很快又承认,“我的坚持在于我要爬的高枝儿得是真正能实现我的愿望的人,我要当的是欧洲第一流的歌剧演员,在慕尼黑为皇室演出,到那时,除了皇帝,再没人能限制我的自由。”
“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康斯坦斯,”阿洛伊西亚拉上被子,陷入带有潮味的床褥之中,她从为自己构建的云端中跌落到现实,倒也没有显出多大的落差,“结婚这件事是门艺术,是能够拿捏住三个家庭的命脉,你要离开自己的家,加入丈夫的家,组建新的家。我早就和你说了,以你的才华和聪明机灵劲儿也能在歌剧院的舞台上大放光彩……”
“……而我也早就告诉过你,”康斯坦斯打断道,“我对这些都无所谓,我没有那份闲心。”
“只要你不来拖累我,我也无权对你的选择指手画脚,你不想走我的路,那么,你可真得好好寻思一下婚姻这件事了,”阿洛伊西亚耸耸肩,困意席卷上来,“否则你要靠什么活下去?才华浪费,美貌不再之后,婚姻就是抓在手里的那根绳索了,你尽可以选择勒死自己的丈夫,或者抽打你的孩子,当然啦,把自己吊死也不失为一种出路……”
她摆了摆手,很快就陷入了睡眠之中,康斯坦斯吹灭了灯,黑暗席卷而来,只留她一个人面对接踵而来的诸多疑问。她天生不擅长过多思考,仅凭自己野兽般机敏的直觉判断出最适合的道路。被子上的潮味扑面而来,勒得人发闷,整天在这个家里像一个轮子一样地空转,无助地打着旋儿。
这个家!这个家像个老鼠窝,夏天的时候热得如同蒸笼,冬天的时候又冷得让人直打哆嗦,但其中的人可不像老鼠一样幸福而无知地拥在一起。在此我们不得不对他们一家的命运稍稍加以提前的揭示,父亲是个正直的人,可惜死得实在太早,这个家的船舵仍然由母亲操控,女儿们迟早各奔东西,她已经从出嫁之后便一去不回的大女儿的身上看清了她们的本质:如果不早早地下手,最终什么东西都捞不到!因此对她们的掌管更加严厉,她几乎是拿着这两个孩子当做捞钱的储蓄罐,从每一个做客的人身上试图刮下点油水来,这就是她的行事准则。
亲爱的爸爸:
我明白我已经在曼海姆流连了太久了,可是选帝侯迟迟不愿意为我提供一个职位,这是他的损失。萨维奥里伯爵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推脱,一会儿说选帝侯去打猎了,一会儿又说他出门聚会,总之,只要我去拜见,选帝侯总是没有空。这无疑是拒绝的态度,但我的朋友文德林仍然不死心,他依旧建议我去再试试看……当然我果不其然地失败了,爸爸,我在这儿给您写下这封信,但我依旧不气馁,我既非诗人,亦非画家。我不能用诗句或色彩来表现我的感情和思想,但我能用乐句来表现,因为我是音乐家。
您的,沃尔夫冈(又及,我在思索下一程该去何方,或许意大利是个选择)
“他准是被那一群韦伯家的人迷昏了头了,曼海姆的旅店费多贵,他把我的积蓄用完了,竟然也没有找到一份工作,现在去给枢密官的女儿和一个军人上课!”利奥波德收到信后气得嘴唇直抖,母亲拗不过倔强的儿子,父亲的鞭子又无法隔着几百英里打到儿子的背上,一切都好像是脱离了轨道,牧羊人也有被羊群淹没的一天,“我本来该跟着他一起去,现在好了,沃尔夫冈被狡猾的毒蛇缠上了!”
“爸爸,您快别生气了,”南奈尔把父亲拽到椅子上,又帮他拿来纸和笔,“沃菲最听您的话了,您给他写封信,让他离开曼海姆,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一定会听从您的建议的。”
“是的,我,我知道该让他做什么,他绝对不能让某个庸俗的女人给迷住,以草堆当床,用栅栏围上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孩子,就这样混过一生!他该去巴黎,法国的王室中将有一个婴儿诞生,这是他的机会。”利奥波德焦虑地说,他咬嘴唇,用笔蘸了墨水快速地在信纸上写,“去巴黎吧,快去!去伟人之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
尊敬的父亲!
我恳求您,别让我去巴黎,我不喜欢那个地方,我本以为您让我带上介绍信是用在别处的——没想到会是在巴黎!我……我不喜欢那里,我还记得8岁时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孩童的记忆还依旧新鲜,您难道就能忘记?是的,您说得对,巴黎繁华喧闹,像个万花筒,但任何巨星在那里的闪耀很快就淹没在人行道上扬起的尘土之中了,他们甚至没法在塞纳河里面溅起半点水花!是的,那时候他们的确为我的才艺折服,但最初我们一家陷在泥浆中的窘境我也依旧记得,那对我来说简直是噩梦。我不向往巴黎,他们同样排斥我,巴黎人看我们简直就是像看一群牵着牛的乡下人,况且妈妈的身体也不好,我若是要开音乐会的话肯定没有办法照顾她,而她在一个完全不熟悉的环境中一定会生病的!
求您,沃尔夫冈
这样你来我往,恳求与责问的信还有多少,简直难以数清,莫扎特使出浑身解数地恳求,利奥波德却认准他肯定是想要一辈子龟缩在曼海姆,连番地催促他赶快前往巴黎,世上有那么多能够让人声名鹊起的地方,父亲却仿佛只看得见巴黎一个,也许是幼时的受挫让他牢牢地记住了那里,并且发誓要再次用儿子的成功让巴黎人为之惊叹。由于无法承担起高昂的住宿费,莫扎特搬出了旅店,以给枢密官的女儿上音乐课的条件借住在他的家中。口吻严厉的信件像鸽群一样栖息在信箱之中,咕咕地叫着“巴黎,巴黎”,巴黎像个不可言说的魔咒一样盘旋在莫扎特一家人身上,他痛苦,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诉说。
“阿尔科,”与此同时,这个单词也传递到了主教宫之中,科洛雷多翻阅着今天寄来的信件,状似无意地提起,“上个月从巴黎寄来的法国国王的来信,你收在哪里了?”
“主教大人,您是说路易十六世的来函吗?”阿尔科伯爵从分类好的信件堆中快速地翻找了一番,掏出一封盖了巴黎邮戳的信件,“国王上个月来信,告知您玛丽·安东奈特王后已经有孕,他邀请您和其他大主教一起参与婴儿的洗礼,您还未回复这封信件,是按照惯例告知他您无法到场吗?”
“不,”科洛雷多简短地说,“请回复说我会在九个月之后前往巴黎,在那里停留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如果恰逢婴儿的降生,我将会出席他的洗礼。”他顿了顿,看着转身想要拿走信件回复的阿尔科,又补充道,“算了,我亲自回信,也为之前没有及时回复致歉。”
“谨遵吩咐,主教大人。”阿尔科将那封信件放回桌上,科洛雷多眯了眯眼睛,短短地笑了一声,伯爵疑惑地看了一眼大主教,却发现他的脸上满是讥嘲,说不清是在嘲讽法国国王人尽皆知的私生活混乱,登基良久之后才有新的皇室成员降生,抑或是嘲笑自己的出尔反尔,自降身份去参加一个婴儿的洗礼。
亲爱的爸爸: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已经收拾好行李,即将踏上前往巴黎的路程,我没有和韦伯家的小姐们交往过密,这一点妈妈可以证明!您说得对,这世上确实有许多居心不良的人。但我帮助他们全然不是因为想要获取回报或是挣得一个好名声,我想,您又会说我愚蠢天真了。妈妈向您问好,她想让我告诉您,我们的路费还够。我则想请您先行联系好几位信得过的德国医生,以防万一妈妈觉得不舒服了,我们还有可以依靠的人。
您的,沃尔夫冈
莫扎特从邮局回来,他在曼海姆停留的时间很久,已经足够这附近的人熟识这位快活的音乐家,他穿过街道,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和他打招呼。出手阔绰又从不计较的人,总是有很多朋友的。离开邮局时已是黄昏的末尾,金色的夕阳在街道上拉出一道凄凉的昏暗影子,莫扎特漫无目的地在城里漫游,恍惚之间已经走进一条极其熟悉的街道,这条道路他在两百年之前带着甜蜜的心情走过无数遍,哪怕不用刻意去回想,身体也能自动辨认出方向。
就是在这条道路的尽头,他再次遇见了康斯坦斯·韦伯。
“您好,韦伯小姐,见到您真是……意外。我要离开了,马上就走,”莫扎特局促地说,他明白自己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简直像是在说梦话,他摸了摸脑袋,发现自己似乎也没有可以用来脱下致意的帽子,“我来到这里,是想来和你们道个别……不,别去叫您的父亲和母亲,也别告诉他们,我只是想来和您说一声再见。”
“啊,原来是这样。如果您不想被我的母亲发现的话,那么我的时间不多,只能简短地聊上两句,”康斯坦斯困惑地回答,她快速地看了一眼楼上,计算着母亲锁门的时间,“那么……您要去哪儿呢?”
“我将动身去巴黎,”莫扎特回答,“我的父亲已经寄过三封信严厉地催我前去了,但我不喜欢那里。”
“巴黎,那离这儿很远!不过我想您的父亲总是有理由的,他非常、非常地爱您。”康斯坦斯柔声说,“我不懂音乐,但我的父亲和我的姐姐都说您才华横溢,您会在巴黎大放异彩的,希望您一路平安,获得您想要的成功。”
“谢谢您,我但愿如此。”莫扎特说,只不过看起来并不如何宽心,眉头依旧紧紧地皱着,他也瞄了一眼韦伯家的窗台,又快速地说,“您总是这样温柔……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有您的祝福就够了,我也该向您告辞了,希望我们还会再次见面。”
他握住康斯坦斯的右手,将她的手紧紧地拽住,翻过来,把自己的嘴唇贴到她的手心上,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告辞了,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
真奇怪,康斯坦斯看着那道白衣的身影逐渐远去,莫扎特的突然到访和快速离去简直让她摸不着任何头脑。此刻正是冬天的末尾,天气还未转暖,乌鸦在街口黑漆漆的枯树上无助地大喊,双手浸在水中依旧会感受到被针扎般的刺痛。莫扎特在她手心留下的那个转瞬即逝的亲吻和他的嘴唇一样冰冷,但康斯坦斯却没能做到将手从他的掌心里面抽回,她有种预感:如果她那样做了,他的眼神一定会让人心碎。
可他们之间算上这次仅仅只见过不到十次面!康斯坦斯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她已经过了像小女孩一样幻想的年纪,她不像她的母亲一样势利且惯于剥削,也不像她的姐姐一样野心勃勃,她终日端着洗衣桶忙来忙去,把天马行空的幻想全部淹死在皂液之中。他说要来道别,但却不想和她的父母有任何交集——他可是借给了她的父亲一大笔钱!他离去的步子又那么快,几乎像逃跑,在远处,莫扎特的白衣的身影和凄惨的月光几乎融为一体,迅速地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她爬上两节楼梯,再次回头观察的时候已经再也无法找寻到莫扎特的踪迹,他像一个凡人一样消失在这个城市里,被夜晚吞没进沉寂的深渊。
老天爷,他可真瘦,康斯坦斯想。对她来说,莫扎特不像任何人,她并不像她的父亲一样认为他是个天才,也不像她的母亲似的觉得他是根可攀的高枝,更不像她的姐姐一般贬低他为贵族的玩物。莫扎特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人,真奇怪,他早就不是孩子了,但眼中的神情却依旧那样茫然!她当然不吝对他伸出自己的手,但这一切究竟与她何干?康斯坦斯爬上楼梯,她上楼的时间刚刚好,母亲叉着腰站在门口,耐心正好处于即将耗尽的边缘,她只是被轻轻地扇了一下脑袋就得以通行。康斯坦斯溜进房间,套上睡衣。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莫扎特对她的家庭了如指掌,他熟悉她们这一大家子,仿佛和他们共同生活过很久,可是他仅仅只是局促地在她家的椅子上坐了几个小时而已!这是不公平的,她对他一点认识都没有,却感觉自己莫名其妙被他所看穿。这时她几乎笃定他们俩之间绝对不可能会有后续的故事,当一段关系没有以神秘感开头,后续的探知欲便无从谈起。
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竟然是这副模样,她还是忍不住想,而且他看着我的样子,真像在看着一个爱了很久的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