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mphony No. 40 in G minor K550: I.Molto allegro
维也纳,金色的维也纳,欧洲的心脏,音乐之都,在此被赞颂着度过余生该是一位音乐家毕生的梦想。当然啦,要挤入这个上流社会是不太容易的,在这里,我要向您列出一份长长的清单,清单无穷无尽,请您仔细看,我们将要开始了。我再次强调,请别眨眼!这就像是在牌桌上,赌注已经摆好,任何一位牌手若是有丝毫分心的话,面前的筹码就会立刻输得一干二净,您可要小心,想想您身处何处:维也纳擅长的是欺骗而非正直,互相攻讦而非彼此友爱呢!
首先,请您想象一张白纸,中间有一条黑线,我们将其看作一架天平,两边分别是支出与收入。我们将左边那一列填上,《后宫诱逃》,天平哐当一声砸到最底,这场歌剧带来的收益简直是一座金山,显得我们后面再加上的几次音乐会的收入和做贵族们的音乐教师的收入都有些渺然。但就像您可以看见的那样,做一个自由职业的音乐家,收入显然不太稳定,这几项进账日期之间的间隔断断续续,没有规律,尽管看起来似乎很多,但一旦其中某项断档,日子就立马要变得难过起来了!哦,对不起,在这一项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天平吱呀作响,已经不堪重负。我们只好回到右边,试图维持其岌岌可危的平衡。
按照我们的想象,支出无非分成衣食住行这四类。住宅这一项本该从账目里面划掉,但维护房屋和冬天的柴火总是要钱的,也不能总是住在男爵夫人的房间中,莫扎特搬了一次家,租房和装修花掉了一笔钱,于是我们天平的右端被放上几个小小的砝码,此时左端的胜利依旧是压倒性的,倒不至于太过担心。然后是一大笔昂贵衣物的支出——宝石的领针,丝绸的衣物,量身定制也意味着从口袋里掏更多的钱,仆人的佣金,朋友借钱的请求,喝酒的开支……不不不,他现在已经戒掉了赌博,我们算到哪里了?流水般的账目一滴一滴地积蓄到天平的右臂,让我们把它们聚拢来看——真不幸,支出的盈余逐渐被蚕食殆尽,打破平衡的居然是昨天买的一束送给女演员的花!天平轰然倾斜,他的生活也入不敷出,怎么会这样?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座水坝的坍塌起源于一个小小的漏洞,这一类的谚语我们早就听得实在不要再听,是的,是的,看见庞然大物因为纤毫的纰漏而倒下固然让人惊奇,可现在我们面对的情景显然更令人咋舌,如果非要概括一下的话,更像是一群乌云一样的蚂蚁把长城给啃倒,并且把其中浇筑的每一粒糯米都运回家吃光。真是奇怪,钱就这样没有了!况且账单上的每一项都那样有理有据,让人难以挑出刺来,跟上流社会的人们相处,难道不需要丝绸的衣服和宝石的领针?莫扎特有那么多的朋友,维持人际关系显然非常有必要,朋友们邀他一起喝酒,找他借款,难道能够拒绝?他是个音乐家,乐器的日常维护和添置,租用最好的音乐厅,难道没有必要?男爵夫人的孩子上个月生日了,送他一只昂贵而又漂亮的鹦鹉,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
您应该知道的是,以上的内容,全部出自利奥波德与莫扎特的来往信件之中。父亲不仅寄来了自己的账单和支出,同时也把儿子的账单一并拿来计算,他是个出色的经理人,在金钱的计算上不输于任何数学家。他指出,莫扎特这样的生活毫无疑问是存不下钱的,或者说用存不下钱这四个字来形容简直有点过于轻巧,显然莫扎特还得想尽办法用其他的方式往他的支出里填漏洞。父亲列举出一份详细的账单,说自己负债累累,挣得又不多,所以“你年迈的父亲、你的好姐姐的将来将完全掌握在你手中”。他将儿子离家出去找工作的一年多期间从他这儿拿的钱款认真地列出来,并计算出确切的数字,其中甚至包含了曾经给母亲买药所花费的医疗费,生活就是这样,在所有的地方都显得荒唐,可这种荒唐又是这样地合理!
如果在这里用我糟糕的概括水平予以描述这件事,我会选用那句古老的套话,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实际上,利奥波德在年轻时期其实与自己的儿子并无什么不同,他违背了家中本来为他设定好的神职人员职业路线,选择了音乐道路,远离家乡来到萨尔茨堡。除了和一个兄弟有联系,和家里几乎断绝关系。这种叛逆似乎在莫扎特家族中一代又一代地重演,从他带着年幼的沃尔夫冈踏上欧洲巡演道路之后就再也难以回头,当发掘了沃尔夫冈的天赋之后,父亲就自觉地退居二线,将自己的孩子打造成一个神童,而将自己定位为神童的代理人。父亲自己的天赋平平,但倒是对于孩子的天赋有一种近乎崇拜的信赖,从自己作为如此高贵人物的父亲、教育者和经纪人的角色中获得尊敬和荣耀,运用一切机会把自己神奇孩子的努力转化为等量金钱。
当然了,熟读历史书并且会使用各类搜索引擎的您一定知道,十七到十八世纪是启蒙运动开展的时期,各类史书或是评论家会不厌其烦地向您说明这一时期中,中产阶级的思想进步和他们对封建制度的反思,但当历史的一颗尘埃落到这位父亲的头上的时候,却不免让我们感到无比的悲哀:父亲把儿子视作家庭财产的一部分,莫扎特的天赋使他看到了作为中产阶级向上流动的可能,那愿望如此强烈,足以把任何一个孩子压垮。我们能够预料到的是,当孩子从他的手中滑落出去的那一刻,对他来说将是不啻犹大背叛耶稣的一场堕落,可神童终会长大,过去不断重演,这种生长痛平等地纠缠着他们家庭中的每一个人。
是的,纠缠着他们家中的每一个人,星期三,莫扎特接到一封从萨尔茨堡寄来的信件,他原本以为又是父亲寄来的,可信封上写着姐姐的名字,她的字迹不再娟秀,而是显得凌乱不堪,心烦意乱,南奈尔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莫扎特屏住呼吸,拆开了这封信件。
亲爱的沃菲:
原谅我给你写来这一封信!我知道,你在维也纳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不然你也不会这样频繁地写信回家,请求父亲的援助。但我要和你说的事,有关于我的终身幸福,父亲为我找好了去处——和一位男爵结婚,他却大了我整整二十岁!我和他没有任何共同话题,嫁给他,无异于嫁给一座移动的监牢。我知道这对爸爸很残忍,但我真想为自己再努力一次,是的,我必须在这里不害臊地告诉你,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他也爱我,欣赏我的才华,他是萨尔茨堡的一位宫廷官员,我……我请求你支援我一笔钱,用于我的婚礼,如果爸爸仍旧不同意,我已下定决心要和他私奔!
天知道我怀着多大的羞耻向你写来这封求救的信,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因为我的命运,我的未来,都取决于此,沃菲,请不要忽略我的请求!
你的,南奈尔
“不,南奈尔,我绝不会弃你于不顾,”莫扎特回信道,她看起来如此绝望而又无助,让他的心也一起感到痛苦,“你写信的时机恰好,我正好交出了两份乐谱,你知道吗,维也纳的贵族们争先恐后地请我作曲,每一份谱子收到的报酬都有八个金币,请你连着这笔钱款一起收下我的祝福,我也会给爸爸写信,努力地说服他,他也是那样地爱你,这件事绝对不至于到了要以私奔而解决的地步,亲爱的南奈尔,我真希望能看到你的幸福,这件事确定之后,请你来信告诉我婚礼的时间!”
他捏着信站在邮筒前面,他又要再一次地回到萨尔茨堡了,在此我们又要反复提起那个问题:故乡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而他对萨尔茨堡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他们两者站在对方的面前,彼此都面面相觑。但可以想见的是,父亲绝对不会支持他所做的这一决定,这对他和南奈尔来说,毫无疑问是痛苦的,在每一个他们自认为能够得到永久的幸福的时刻,仍然有一道来自父亲的阴沉的目光,像影子一样投照在生活的背后。
他松开手,将信封塞进邮筒。被信纸塞得满满的信件哐当一声掉到最底部。莫扎特扶着邮筒,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自从上一次的失血之后,他的身体变差了不少,但未来仍有七年的时光等待着他,对他来说,在母亲去世之后,这段历史便不再是“他曾经经历过的历史”,而真正地变成了“他的历史”。天空如此高远,仿佛没有尽头,就如同无穷无尽的生活一般,他仍旧需要不知疲倦地创作、演出,把自己塞进历史的空隙之中。
十八世纪的八十年代,独立战争即将走到尾声,工业革命正在英国进行,法国大革命初见端倪,蒸汽机喷出滚滚的白色烟雾,女工们踩动珍妮纺纱机的踏板,巴士底狱的门扉前正有火星燃起。这是史诗般的一段历史,被后世津津乐道并不断挖掘的历史,提到它时,必定会配上有无数铜管齐鸣的交响乐。在这样宏大的背景之下,我们的主角居然只是在为了生计发愁,为了姐姐的婚礼和父亲的责难苦恼,18世纪末维也纳政局的动荡和对外战争的耗费,使得他的收入大幅缩水、委约时有时无、演奏和出版数量每况愈下,财产和家庭的重担同时压下。但请您不要忘记,无论如何恢宏的过去,都是由砂砾一样的小人物组成的高塔,而这样一个看起来与战争、革命、政治毫不相关的人,正是创造了这段历史背景中的交响乐的音乐家。
在这封信寄出的一天后,萨尔茨堡主教宫,大主教的书房前,一位书记官正在来回踱步,他手中拿着一封边缘已经被捏皱了的辞呈。他已经在这里徘徊了不下五分钟,嘴里一直在念叨着自己辞职时准备说的腹稿,他下定决心推开门,书房的主人抬起眼皮,示意这位书记官把要他处理的文件放在桌子上。
“大主教大人,请您谅解,我今天来是为了向您递交辞呈,”这位名叫弗朗茨的书记官战战兢兢地说,他的语速很快,仿佛不把话一次性说完就会立马后悔,“我要结婚了,不能再继续为您工作。”
“因为结婚而要辞职,这倒是少见。”科洛雷多越过文件平稳地看着这位下属,“一般来说,一份稳定的工作对于婚姻不是更有裨益吗?”
“是的,但我的情况特殊……”
“是吗?”大主教放下笔,他站起身平静地问,“你要和谁,去哪儿结婚?不要试图骗我。”
“我要去……爱尔兰结婚。”弗朗茨终于说,他在说出这个地名的时候音量一下子变得很轻,但他知道科洛雷多仍然听见了,大主教的脸色一下变得相当严肃,他好像豁出去了一切,“请您理解,我知道这是为主所不容的,但我真的很爱她,我愿意为了她放弃我的工作,姓名,我想和她一起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哪怕贫穷但相爱地过一生。”
“爱尔兰,这样说的话你就是要私奔了,”科洛雷多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这层遮羞布,“她是谁?”
“玛利亚·安娜·莫扎特。”书记官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神情一下子柔软了下来,他小心地把爱人的名字含在舌尖,像是怕这一声呼唤惊扰了她的梦,“她的父亲不会允许我们的婚姻,因为我们没什么钱……但我们实在太爱彼此了。”
“唉,又是莫扎特。”科洛雷多叹了一口气,他彻底把笔搁置到了桌子上,“我就知道遇上这家人一定没好事——别误会,”他看了一眼书记官涨红了的脸,“我对南奈尔·莫扎特有所耳闻,她是位很出色的小姐,只是莫扎特这一家子人都太让我头疼了。”
“她的父亲确实……”书记官低下头,“他想把南奈尔嫁给一位比她大了整整二十岁又有五个孩子的鳏夫,虽然那位男爵很有钱,但南奈尔嫁过去只能是慢性自杀,她恳求我带她走,我怎么能拒绝她这样的求救?”他又把辞呈往前推了推,推到大主教的眼皮底下去。
“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爱只能维持一时……别急着反驳我,让我说完,我知道我在多管闲事,”科洛雷多抬了抬手,今天的书记官看起来像个反复憋气的河豚,之前是因为羞愧而涨红了脸,现在又因为大主教对他爱情的质疑而气得有些发抖,“年轻的时候总以为爱情能战胜一切,你们要跨越海峡私奔去爱尔兰,去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在那里你能保证像现在一样找到这样的好工作?一瞬间鼓起的勇气能持续多久,一周,一个月?反应过来之后面对着空空的墙壁,莫扎特小姐离开了家乡失去了家人之后不会痛苦难当?当没了钱又有了孩子,一家人只能在地里挖土豆的时候,恐怕再无私的爱也难以为继,我想你对莫扎特小姐的爱绝不是想看到她过上这样的苦日子。”
“你不如拿着我的手信去找阿尔科预支几个月的薪水用以举办婚礼,”科洛雷多说,书记官年轻的脸上升起希望,好像被太阳点燃了脸颊,他暗自觉得好笑,“接下来的时间月薪减半,但我想南奈尔小姐不会无视你的窘境,你可以等到婚后,再和你的妻子一起慢慢地还主教宫的欠账。我平常很忙,也不能破太多的例,我不能出席你婚礼的全程,否则那些贵族们一定会跳脚,我最多只能帮你证婚。等你求婚成功了,记得将日期告知给阿尔科伯爵,让他排进我的日程表。但你可以向南奈尔小姐的父亲暗示一下我将要出席的这件事。”
“谢谢您……天啊,谢谢您!”弗朗茨在听懂了他言语中的暗示之后激动得简直喘不过气来,“您真是位天使,是世界上最好的雇主!您居然会这样帮我!”
“这说法倒是第一次听,”科洛雷多不动声色地说,他抖了抖手信上未干的墨水,将它交给书记官,后者恭敬地接过,好像那张纸上裁定了他的生死似的,“我还以为你们平常只会骂我是从地狱爬上来刮墙皮的吝啬鬼。”
弗朗茨的脸第三次在他面前涨得通红,看起来南奈尔·莫扎特似乎钟情于一颗经常变色的西红柿。他行了一礼,然后狂奔着离开,跑出了十几米还能听见他的鞋跟砸在地板上的声音。科洛雷多摇摇头,年轻人总该趁着青年的时期多吃些爱情的苦头。可他为什么要多管这样的闲事?这当然不是因为弗朗茨是位优秀的书记官,主教宫的书记官有那么多,如果不是他今天来递交辞呈,科洛雷多甚至想不起他的名字。科洛雷多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并不想逃避,这么久了,他早就过了那种自欺欺人的年纪,他今天的大发善心纯粹只是为了莫扎特,哪怕这件事和他并不相关,科洛雷多推动的这枚齿轮甚至都不一定能嵌合到莫扎特那一团乱麻的人生中去,但就算这样,他也依旧做了,科洛雷多反思自己,自问内心坦坦荡荡,不曾遮掩,他大概也只想站在天才一生中乘着的命运的车轮义无反顾地朝着悬崖冲刺的路上,拿一条脆弱的草绳去迎接注定被折断的结果。
因为坠落无可避免,任何做出的努力都只是延缓它到来的时间,或许几秒,或许几分钟。拿着草绳试图去绊钢制车轮的人直起身,无可奈何地看着马车依旧飞快地向前冲,直到消失在红色夕阳照射的悬崖转角之处,跌倒只需要一瞬间,坠落的碰撞声却迟迟未曾传来,他站在原地眺望,许久才等到一声砰响,提醒他这里的确有人走过。
科洛雷多不自觉地望向窗外,门前空空荡荡,萨尔茨堡在失去了莫扎特之后并未有过任何改变,或者说这世界上无论死了谁都一样,时间依旧像河水一样流过,这是不可辩驳的真理。实际上,按照我们的看法来说,这地方就和他一样,直到莫扎特去世之后很多年才仿佛恍然惊醒,不得不用铜铸的雕像和大理石刻制的石碑来提醒自己,那天才曾经,确实,真切地在这里活过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