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解雨臣上潭柘寺来,关棠陪他一道上山。几日前,下过几阵小雨,山野如洗,枝枝桃花,淡稚的几点,横过山岩。今日,是个响晴的天。前几个月,关棠患了大叶性肺炎,在疗养院待了大半个月,如今,才算好完全。这一趟,算踏青,也算来祭奠先人。
解雨臣的二姨叶沃是五年前走的,五十九岁,寿终正寝。她生前在寺里长住,也是一种修行,身后,解家与主持商量,把骨殖葬在塔林。踏入院落,乳灰的宝塔一尊一尊,砖隙里填了苔草,苍苍的。关棠问:“二姨在哪儿呢?”解雨臣环顾一周,没有答话。北方的春天,风还有点涩,松柏新青,摇一摇枝叶。挽着丈夫的手臂,关棠仰脸,看雀鸟飞过去。天光烁烁的,暗一片,亮一片,全碎在脸上。
入殿,主持向二人讲起,把虎口上挂的佛珠给他们看。那是檀木雕的珠子,上头浮着纹,吐的莲花,坐的佛陀,密密刻下的梵文佛经,精细如毫发。僧人说起二姨,不谈生死,也不下定论,只说她有个女儿,常来寺里探看她,不过不是亲生,很小的年纪,就寄养在一对善人家里,弹得一手好钢琴,如今,也有三十余岁了,似乎在某个大学附中里做音乐老师,带一群特长生,领学生的艺术团。
解雨臣请了三柱香,打火机撇出一苗火,燎亮了,供在铜炉里。青烟书空。关棠挨着他站,手勾着他的脖子,脸偎在他肩内,静静地凝看那烟。她穿很厚的毛衣,领子高高竖起,翻出来一截,还挡到下巴尖上来,新烫的头发,细卷儿,蓬蓬的跟羊毛似的,在脑后抓一个髻,整个人似一团实忽忽的云。平了目光,去看牌位上的名字,他自哂一下,说:“二姨倒好,自己得了清净,把我一个人丢笼子里,被套了几十年。”
关棠安慰:“都过来了。”
立了片刻,他忽想到一些往事,笑问她:“当年,在成都,你是不是给我算过命?”
听到他问,老早前的痴事了,本来不该给他听见的,但早过了脸红的年纪,她也就说:“作不得数,我哪有你的八字?——只能丢一个名字,给人家师父拆。”
“不能作数?”他佯叹一口气,“我记得,结果还挺好的。”
“有什么结果,到现在,不都水落石出了?”
他的妻子,她的□□,是从最高的枝头长出来的。当日,老僧在殿中,从她的话里,为他解尽人间的幸事。他一向觉得自己命蹇,能有今日,仰赖了许多人,当中,只有她,这相识二十年的故人,从至疏,到至亲,是个完全的变数。
他只短短地上过几年学,但读得很尽心。中学办校庆晚会,母亲许他去,只不过要理完家里的事,成册的账,到后头,坐上了去学校的车,眼睛里还在冒数字。到了礼堂,台上拉庆祝的横幅,平日不许化妆的脸,一张张,都破例,涂团团的腮红。人跑过去,眼尾青得像山涧里浮的蜻蜓。多热闹,脚一踩,彩条就扬尘一样,飞起来。同学里,只有她,坐在角落里,把一本《红楼梦》挡住脸——她真是最叫人讨厌的那类女生,别人有的,她更多,别人没有的,她也有余裕,随手抛掷,从来不放心上。当时想,这辈子,他奢望不了这样的人生,自然,也不会与这种人有交集。
但如今,半生波折,一本辛涩的账,全仰仗她,替他一笔勾销。
叮铃铃,手机响了,扰动整个佛堂。
她松开手,脸凑过去,问他:“什么事?”
“是闹钟,”取出来,掐停声音,他瞄一眼,说:“到点了,该我们去接妞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