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长沙大托铺机场。
一架安-24平稳落地,飞机上陆陆续续下来十来个乘客,最后出来的是一对父子,出舱门的时候,空姐特地俯下身和小男孩说再见。
小男孩大约五六岁,长相比女娃娃还要精致好看。他左手臂弯托着一架飞机模型——那是航班纪念品,另一只手挥了挥,礼貌回复了一句:“再见。”
空姐目送父子俩离开,这个年代能坐上飞机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飞机票,只有处级以上的干部,凭单位提供的介绍信才能购买机票。
所以坐飞机的旅客不是政府机关单位领导,就是有背景的大老板,一趟飞机一般只有十多位乘客,少则只有三四个人,她一般都能立马分辨出来整机乘客的大致身份,但这对父子,她却完全看不来。
也因此,她记住了这对父子登机信息里的名字:解连环,解雨臣。
出了航站楼,停车场里,已经有一辆黑色汽车等在那里。
候在一旁的司机看到解连环和解雨臣出来,忙过来接过行李一一在后备箱码整齐。
解雨臣已经率先开门上车在后座坐好,开始摆弄航空公司送的那架飞机模型。
以往坐飞机,航空公司送的最多的是中华烟和口香糖,口香糖在当时还属于奢侈品,其他乘客都是如获至宝一样收起来,只有他向来都不会要,但这次这架模型他却颇有兴趣。
解连环也上车,在解雨臣旁边坐下,帮他扣好安全带。
“解先生,今天您是先回家还是……”司机一边将车开出停车场,一边试探地问。
“直接去二爷府上。”解连环抬手看了看时间,“我把小雨送过去就去盘口。”
解雨臣敏感地捕捉到关键信息,抬头问:“你不陪我一起了吗?”
“长沙的盘口有点事情,我得去看看。”解连环低头看他,目光温和:“这次主要是送你来二爷这里拜师,学戏基本功很重要,最开始这几年,你都需要住在二爷家,由他老人家亲自教你。”
“过年也不能回家吗?”
解连环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解雨臣也不再问,将手里的模型放到一边,扭头看窗外飞速往后退去的房子和树木。
解连环准确来说,是他的叔叔,他是过继到解连环名下的。解家家族体系庞大复杂,而解连环作为继承下一任解家家主的人选,名下需要有子嗣来巩固地位。
尽管如此,解连环还是尽自己最大努力让解雨臣在自己的荫庇下度过了无忧虑的童年,没有让他过早接触那些平静表面下诡谲血腥的阴谋与背叛。
这段快乐无忧的童年,也成为了往后漫长岁月里,保护解雨臣内心仅剩无几感情的内在能量。
一路无话,直到车停在了一处院子门口,正是九门二月红宅邸。
解连环已经提前跟红府打过电话,并且九门里面都知道,解家向来对时间的把握精确到变态,所以二月红按照预先告知的时间来家门口,果然一开门就看到了刚下车的解连环和解雨臣。
“二爷,叨扰您了。”解连环跟二月红打过招呼,便领解雨臣到他面前。
“来,进屋说。”二月红一面领解雨臣进屋,一面吩咐人将汽车后备箱的行李搬进去。
“二爷,这次来得匆忙,我就不进门了,等手头事情处理好一定登门拜访。”解连环在门外鞠躬,“往后,小雨就拜托您照顾了。”
二月红回头看着解连环,沉默半晌后,叹了口气,“也好,你去忙你的。”
“多谢二爷。”解连环这才直起身,头也不回径直上了车,并没有看到,身后目送他消失在路口的小小身影。
小孩子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学戏的苦与乐很快便占据了解雨臣一整个小世界。
“二爷,你看我姿势对吗?”解雨臣在院子里练台步,看到二月红出来,笑着问他。
二月红点头,在一旁藤椅上坐下,“对,走一场看看。”
解雨臣将手里的折扇利落一收,“我不要,二爷爷还没给我起名字呢。你答应我爹的。”
“你这小子,说什么你倒都记得住。”二月红笑着摇头,“好,我给你起一个。你老子叫解连环,你叫解雨臣,不如,解语花吧?”
“那是什么意思?”
“解语花枝娇朵朵。”
“不懂哎,我不要,换一个嘛。”
二月红却似乎对这个名字颇为满意,任由解雨臣软磨硬泡都坚持不愿再给他换艺名。
转眼一年过去,解雨臣把花鼓戏的声腔步法都已经熟练,甚至可以跟二月红同台搭戏。他以为他以最快速度出师,解连环就会来接他。
可这一年里,解连环不仅没有来看望过他一次,甚至连一点音讯都没有。
这天,解雨臣早早就在院子里练习一部新戏。
雾气微微沾湿了他的发梢,空气中是初秋清晨独有的湿冷素净。
“小雨,”二月红的声音从连廊传过来,“今天的练习先放一放。”
解雨臣停下,转头就看到二月红已经来到院子,身后跟了两个伙计都提着行李箱。
“二爷要去哪儿?”
“北京。”
解雨臣一听到这两个字,动作一顿,抬头看二月红,“是要带我回家吗?”
二月红沉默地看着解雨臣的眼睛,片刻后才点了点头,“对。”
身后的伙计很是机灵,见二月红欲言又止,便接过话头,“解小少爷,行李我们已经帮您收拾好了,车就在外边等着,您换完衣服,咱这就随二爷出发了。”
话音刚落,解雨臣便一声不吭径直朝里屋走,与端了早餐往院子里送过来的厨房阿姨打了个照面,阿姨忙开口叫他:“少爷,您还没吃早餐呢?这是要去哪儿?”
“我不吃了,回屋换衣服。”
从换衣服,到上车,也不过用了短短十来分钟。“二爷,我父亲没空来接我,所以才拜托您送我回去的吗?”解雨臣一边看着车窗外熟悉的长沙街景,一边问二月红。
二月红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小雨,我今早接到解家的电话,但不是你父亲打来的。”
话音刚落,就看到解雨臣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二月红眼睛,“他们说什么了?”
“只说有突发情况,需要立即接你回家。”二月红伸手摸了摸解雨臣头发,“我知道你不喜欢跟他们接触,所以来送你。”
“谢谢二爷。”
“以后,不用叫我二爷,”二月红道,“你可是我的关门弟子,叫师傅。”
“谢谢师傅。”
师徒两人中午的时候便已经抵达北京,一出航站楼,就有解家的车来接。
车子一路开进解家别墅大门,依旧是解雨臣熟悉的喷泉,雕塑,以及那栋白墙黑瓦错落有致的三层楼房。
里面立马有人来开门,“小少爷,就等您了。”
解雨臣和二月红从车上下来,紧接着那人又说道:“二爷,您大老远送小少爷回来一定累了吧,我们为您准备好了休息的房间,请您随我来。”
解雨臣回头看二月红,二月红就冲他摆了摆手,
“没事,你先过去。”
解雨臣这才由两个伙计领路去了前厅。
前厅的门前有一道影壁,有淡白色的灯光从影壁的圆窗透出来。
从影壁旁边穿过去,就看到前厅里围着那张长桌坐满了人。
有淡淡的茶香弥漫过来,解雨臣循着看过去,只见长桌主位旁,坐了一个人,面色沉肃,他面前茶杯里泡着的,正是以前解连环每年都要去福建带回来的正山小种。
似乎感觉到了解雨臣的视线,那个人也抬眼打量他,他也不躲,就这样无声地与对方审视的目光对峙。
听到解雨臣到了,厅里视线齐刷刷全看了过来。
解家主事的人基本全在这里了。
除了他的亲生父亲和几个直系的叔叔,以及,解连环。
他的亲生父亲这几年身体不好,一直在疗养院调养,几个叔叔各自有自己的盘口,北京有解连环主事,一般他们也不太常回北京。
但如果是重要的突发事件,解连环的缺席就太不正常了。
“小少爷,您请坐。”伙计领解雨臣去的,是主位。
解雨臣虽然年纪尚小,还没有参与到解家的管理事务中,但不代表他不明白主位的意义。
他抬起头,乌黑的眼睛看向说话的人,语气平静但在场的人们还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悦:“那是我父亲的位置。”
在场的人听完,脸色一变,随即有人窃窃私语,但在一位年长者有意无意的咳嗽后,又很快恢复安静。
“你们叫我回来有什么事?我父亲怎么没来?”解雨臣话音刚落,现场人们又神情复杂了起来,迅速交换着眼神。
“小少爷,”喝着正山小种的男人开口打破了沉默,“家主没了。”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全部看着解雨臣,迫切地想要看看这个不到八岁的小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却没有看到预想当中的崩溃或者是绝望,只见他垂着眼睑,低含下巴,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所有的微表情都消失了,仿佛这才是这个小孩真实的样子——天生就没有任何情绪。
“什么意思?”
解雨臣转过头,视线锁定在那个男人脸上,脸上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地问:“你说谁没了?”
解雨臣在人们的印象里,一直被解连环保护得很好,没有见识过任何阴谋,所以带着解家人很少有的亲和,令人感觉放松紧惕,就像是外面的普通小孩一样。
可当他用这样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一个人,就会让人莫名的不舒服。
那男人也明显感觉到了这样的变化,不再多说,只轻描淡写吐了四个字:“节哀顺变。”
如同撕开了一道口子,整个前厅都沸腾了起来,大家也七嘴八舌解释了起来。
“解先生是在西沙海底墓的考古活动中牺牲的。”
“整个考古队的成员都失踪了,只打捞上来解先生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
……
“尸体在哪里?”解雨臣目光扫视过所有的人,半晌,才再次将目光落回刚才与他对峙的男人身上,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带我去看。”
其中两个男人交换眼色后,回道:“小少爷,尸体身上的衣服,还有随身物品,甚至是,家主的信物都对得上。”
另一个男人适时接过话头:“小少爷,尸体已经高度腐烂,您看了恐怕接受不了。”
“我说,”解雨臣抬头看着两个男人,漆黑的眼眸里看不到悲伤,却也看不到其他任何情绪,“带我去看。”
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八岁不到的小孩子的眼神,
两个男人鬼使神差般被这个眼神看得有点浑身不自在。
“唉……小少爷要看,就带他去吧。”坐在前排那个男人又开口了,“走吧,都过去。”
尸体就安置在后院的灵堂。
棺盖一打开,尸臭瞬间充斥着整个灵堂,立即有人控制不住开始呕吐。
如其他人的描述那般,尸体因为长期浸泡在海水中,已经高度腐化,面目全非。
解雨臣看得很仔细,不放过任何细节,良久后,他像是终于面对现实那般,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如同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希望和力气,小小的肩膀也垂了下来,紧接着一言不发走出了灵堂。
回到前厅,解家人已经开始商量接下来由谁继续抚养解雨臣的问题。表面上,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可以提供给解雨臣更好的成长环境,但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借由他的抚养权从而夺取在解家的权力。
解雨臣一身黑衣,笔直站在这群各怀鬼胎的人群中,面无表情,显得格格不入,却又的的确确占据着一席之地。不往前,却也不后退。平静的听着那些人三言两语决定着他的未来。
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直到独属于二月红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传来,他才抬起头看向门外,嗓音稚嫩的喊了一声,“师傅,父亲没了。”
“别怕,”二月红将手轻轻搭在解雨臣肩头,“你是我的徒弟,只要我一天还在,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二月红目光扫过前厅,众人心照不宣,便没人再提解雨臣抚养权的问题。
葬礼过后,解家开始商量下一任家主的人选,还没商量出结果,解雨臣的亲生父亲也突然重病。
解雨臣先后送走了两位至亲。
然而就如同诅咒一般,解雨臣的叔叔们,也相继得了绝症。
解家剩下具有继任家主血脉资格的,只剩下刚满八岁的解雨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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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