莓是被抛弃的孩子。
她有着和其他孩子一样幸福的童年,美满的家庭,虽然成绩不算好,但父母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在某一天,这个家庭破碎了。
是天灾还是**?跟着学校队伍一起外出游玩的莓并不清楚。九岁的孩童甚至没有见到父母的最后一面,就被丢给了乡下素未谋面的亲戚。
手中的事物像是流水一般抓不住踪迹,带来的玩具会在第二天就消失不见,书本也会化作火堆里的灰烬。莓没有去上学,而是呆在房子里,每日下田辛勤劳作。
乡下的风景还算秀丽,层层巨树将这片小村庄包裹,几近与世隔绝,到了晚上,巨树就会摇身变为噬人的鬼影,潺潺流水就会化为扼人的绳索,透过窗户向外看,总有看不清的黑影闪过。莓看见了许多自己在教科书上看见过的动物、昆虫,半夜有着阴森的蝙蝠挂在墙角,白天在田里时,脚边总划过轻轻的触感,像是精怪蹭过脚踝从作物间跑过。向大人们诉说,并不得能到什么结果。
莓就这样和精怪们一起长大了一岁,皮肤变得粗糙,营养不良让她的个子几乎没有动过。虽然有时会想起曾经学校里的朋友,城市的家里温软的床铺和冒着香气的美食,白雾背后温柔笑着的父母,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了。
莓以为生活就会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但命运在中途转折,村庄里开始闹起了疫病。莓去看过,死去的人身上的症状是身为医生的母亲和她当作小故事讲述过的。但村里的大人并不相信莓的话,反而想起了莓曾经说过自己能够看见鬼怪的事情。找到了可以发泄的渠道,莓一日之间身处众说纷纭的处境,等到第二天,所有人都“帮助”莓坐实了她的身份——引来妖怪的灾祸之女。背负着这样的罪名,又对村子没有作用的莓,就这样被丢下了山崖。
如果莓在这里死去,这就是一桩愚昧和落后的人性演绎出的悲剧。
但是她没有。
被紧缚着双手双脚,已然放弃了逃脱想法的少女,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接住她的人带着她倚靠在山崖下,等待上方的人和车辆离去,然后才显出身形,向山林深处跃去。
半睁开眼睛,只能看见上方的树叶一晃而过的虚影,风吹过发梢和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一股凉意。抱着她的人动作很轻,并且敏捷,肩上垂下的半片披风被其披到女孩的身上,挡住了风。
往日有着恐怖姿态的树林,却是在失去家之后唯一能够接纳她的地方。
这是莓和哥哥的相遇。
*
哥哥有着水蓝的短发和一只蜜色的眼睛,另一只眼睛带着眼罩,眼睫毛很长,脸庞端正秀丽,莓没有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他救下了莓,在树林深处搭起了屋子,带着莓居住在里面。
对于人类来说危险的树林,在哥哥眼里似乎就像家一样穿梭自如,每次出入都能够带回各种各样的物品:有每日煲汤的野味,有供她阅读的绘本和课本,还有一些新奇的小玩具和小甜点。这些不可能出现在树林里的物品也带回来了,莓知道哥哥大概还会去人类集市购买这些回来,但她从来没有提过想和哥哥同去。
刚被哥哥救回来的时候,莓轻轻抱着哥哥的手臂,询问他的名字。
“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哥哥。”他这样回复。
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哥哥低头看着她,笑了一下,蹲下来和她平视,用低沉温柔的声音说道:“还记得曾经看过的绘本吗?”他牵起莓的右手,放在自己的掌心:“莓就是公主哦。”
“那哥哥呢?“莓迅速用上了这个称呼,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是王子吗?”
哥哥失笑:“不,大概是骑士吧。”
在莓眼里,哥哥是无所不能的,他能够煲出好喝的汤,轻易解开莓做不出来的数学题,教会莓认不出的文字,教她读书,总能够应对树林里发生的一切,无论是修木屋,生火,缝破开的衣服,还是开辟耕种的田地,他都手到擒来。
哥哥还有着一身不俗的剑术,莓知道哥哥有一把从不离身的刀剑,挂在身侧,每日清晨哥哥会带着刀剑去猎一头猎物回来,而带回来的猎物也从被砍得七零八落进步到一击毙命,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哥哥用猎物的皮毛给她做了被子,垫子,还有御寒的披风和帽子,虽然不是很美丽,但是很暖和。
日子过得安详平静,她却从一开始的沉浸变得害怕起来。
一切的安稳都不会长久,温暖的生活过得久了,就会被破坏掉,无论是曾经的家庭还是存身之处都一样如此。
几天之后,森林里燃起大火,紧随而来的是倾盆大雨。
雨丝并没有浇灭火焰,而是让其在黑夜里越发明亮悚人。急忙赶回来的哥哥身上还沾着猎物的血液,带着呆立在原地的莓离开树林。哥哥虚抱着莓,声音略带着颤抖,为莓活着而庆幸,后悔自己为什么在那时没有呆在莓的身边。莓垂下眼,学着哥哥平时的样子抚摸哥哥头顶的杂发,眼瞳里似乎还残留着火焰留下的痕迹。
树林无法再居住,虽然很想带着莓去城里住,但两人都没有证件,只能过着东奔西走的黑户生活。哥哥卓越的剑术无法施展出来,只能做一些短期的苦工活,倒是后来有非法的酒吧看中了哥哥,招他去做服务员,只是在一周之后就因为违法被要求整改,之后倒闭了。莓看向哥哥,只看见他微妙地偏移了视线,做出一概不知的样子,但莓知道估计是哥哥把这件事捅了出去。
哥哥并不放心莓自己出门打工,他带回来很多课本,还有小说,让莓打发时光。以前哥哥是不让莓看小说的,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再然后,莓遇到了一只狐狸。
这是她人生中的再一个转折点,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刀剑付丧神,时空溯行军什么的,对于莓来说都像是都市传说里的故事。面前这只胖狐狸,说不定是谁养好,带着收音机来骗她的。但看着狐狸那双极有灵性的双眼,从小就和精怪打交道的莓迟疑了。不知为什么,就跟着狐狸走了好长一段距离,走出了城镇,走到了荒芜的无人之地,手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样在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脚下有白光亮起,在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时,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从白光里扯了出来。
“啊……啊!哥哥!”莓瞪大了双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我……我不是故意跟着陌生人走的!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绞尽脑汁作出的解释看起来并没有起效,甚至没有被应该听到的人注意。莓愣愣地抬起头,被哥哥扯到身后,手腕被攥得有些痛。哥哥的表情严肃至极,手放在刀柄上,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狐之助……”莓听到哥哥口中轻语。
“咦?身边居然有一振流浪付丧神么?”狐之助晃了晃尾巴,“这不是我该处理的事情啊~”
付丧神?
莓听见哥哥说:“你的任务,是和莓签订审神者契约吗?“
“不错哟,”对面的狐狸回复,“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没有主人还活着的,但是这个小姑娘刚刚已经签下契约了哦。”
哥哥握着莓的手更紧了一些,莓感到有些疼,却没出声,是哥哥意识到了之后才松开手。
他投过来一个抱歉的眼神,回头继续注视着据说名为狐之助的生物:“是你用了什么手段吧?莓不是会跟着陌生人走的性格。”
狐之助看出来面前的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便坐下来,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像这样流浪的有资质的孩子,这样做也不会害到他们。”
“……”
莓等待着。气氛陷入沉默后一分钟,她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小声说:“哥哥……”
“嗯?”哥哥回头看她,语气依旧温柔,眉头却紧皱着。
“我饿了……”莓虽然有很多事情想问,但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哥哥没回话,用她看不懂的目光看过来,一会儿后像是放弃了一般轻轻吐出一口气,对对面的狐狸说:“让我陪同,应该是可以的吧?我是这孩子现在的监护人。”
看着一不答应似乎就会立刻拔刀的付丧神,狐之助也没有那么快松嘴:“前提是你对审神者没有威胁才行。你……暗堕了吗?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哥哥今天的沉默次数似乎已经用完了。莓缓缓睁大眼睛,拽紧哥哥的衣袖,看见他取下左眼上的眼罩,露出紧闭的左眼。
从莓这个视角看不见什么,对面的狐之助倒是看得很清楚。
“既然没有,就可以。”狐狸站起来,摇着尾巴,“现在我们就去分配到的本丸吧?”
哥哥点头,再次牵起莓的手,带着她向前走去。莓现在已经有十一岁了,脑袋已经到了哥哥腰处,哥哥不需要弯腰就能牵到她的手。
“作为审神者,取一个代号吧?”狐狸摇着尾巴。
哥哥鼓励地看着她,蜜色眼睛像是盛着熔金。
“……莓。”她说,“就叫做莓吧。”
从那天起,她的名字变成了莓。哥哥带着她,再度走向另一片未知。
*
新的家很大很宽广,比原先的小屋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连带着屋前的田地也是。莓几乎要被这里弯弯绕绕的道路绕晕,幸好哥哥在她身边,带着她找到了居住的房间。
哥哥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神色里有一丝怀念,她又从哥哥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夜深人静时会拥有的悲伤。
正式地跪坐在桌子前,狐之助在面前坐下,不知从哪里拿出五把刀,放在桌上。
“你不出去吗?”狐之助对着在后方坐下的哥哥说。
哥哥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了挂着长纱的斗笠戴在头顶,遮住了面貌特征,脊背挺得笔直。
莓从哥哥身上收回目光,认真地对狐狸说:“哥哥要留在我身边的。”
“……好吧,“狐之助晃晃脑袋,小爪子将几把刀向前推了推,“从里面选一把吧。”
莓迟疑地看着面前的五把刀,扭头去用目光寻求哥哥的帮助。哥哥掀开一边的长纱,轻轻地问她:“是让我帮忙选择吗?”
“嗯嗯!”莓点头。
哥哥注视着她,半晌后垂下眼,走到她身边坐下,目光在其中一把中停留片刻,然后拿起了另一把。
“这个吧。”他说。
因为灵力还在增长期的关系,她和哥哥约定,一年召唤两把刀剑。等到灵力爆发增长结束稳定后,才可以开始大规模召唤刀剑。
最开始看见眼前的刀剑突然变成人,莓吓了一跳,躲在哥哥的身后。哥哥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她从背后抓出来。
“和你的刀打个招呼吧,”哥哥说,“他们都是因你而现形在这世上,完全属于你,他们会忠诚于你,照顾你,保护你,为你献上一切。”
莓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在她心里,付丧神就是居住在刀剑里的大哥哥大姐姐,还有着和她同龄的孩子。第一把短刀出现的时候,她高兴坏了,和橘色长发的小姐姐玩了一整个下午,第二天的时候找到正埋在公文堆里的哥哥,怯怯地问自己能不能再要一个伙伴。
哥哥答应了,但在这之后,他就很少出现在外面了,也不怎么带莓出去玩。如愿召唤出第二个玩伴的莓也暂时忘却了这件事情。她很喜欢这个新来的白色头发的玩伴,他还带来了可爱的小老虎,不像书里的那么可怕,反而软绵绵的,很可爱。五虎退在第二天被任命为了近侍,来到天守阁之后,他被坐在屋内看不清面貌的男人告知,他的职责就是陪伴审神者玩耍。偶尔也有付丧神想要接替公文处理的文职,都被拒绝了。
直到莓被安排进了学校,近侍则需要辅导孩子的功课,因为身为刀剑的他们对这些现代的知识不太能掌握,所以很多作业莓还是会去找哥哥解决。
“是那些大哥哥的剑术厉害,还是哥哥的剑术厉害?”她曾经这样问。
“……大概是哥哥厉害吧。”哥哥揉了揉她的头发,“莓早上见不到我练剑,是因为我一般晚上出门去历练哦。”
“主人的哥哥会剑术?是那位天守阁里的殿下吗?”这是大哥哥们的回复。
十六岁那年,她锻出了压切长谷部。
将其任命为近侍的第一天,天守阁里爆发了一场战斗。最后等级一的长谷部被丢出了天守阁。
“……我会教莓怎么处理这些的。在她掌握这些之前,不需要近侍帮忙分担。”吵完架之后的男人作出回应。
至此,莓的本丸已经有了十五把刀剑,但还是没有人看清过莓的哥哥的面目。即使有了这样的想法,在和莓诉说之前就会被调去远征两天。本丸的事务被他握在手里很久了,上至防御工事的修建和新田地的开耕,下至购买食材和内番梳洗用具,批准单上无一不是男人的字迹。
“不能让本丸的事务掌握在外人的手里,即使是主的哥哥也不行。”被按照极限锻炼模式迫害许久的刀剑们一齐下定了这个决定。
于是,在高中毕业后,莓向哥哥提出了这个要求。
“教我处理这些吧,哥哥,”已经长成窈窕淑女的莓笑着说,“毕竟是我的责任,还是让我来承担吧。”她注视着面前的男人,目光似乎能穿透那层长纱,看见里面多年不变的容颜。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么……”哥哥扭过头,斗笠也跟着转了一圈,“也该教你了。”
她很久没有和哥哥长时间待在一起了。每天上学之后的烦恼会和身边的短刀倾诉,只有送饭到天守阁的时候会和哥哥见面。以前哥哥还会接过饭菜,在她身边坐下,和她聊一聊学校里的事情,教她做作业,给她讲些小故事。在她决定和大家一起吃饭之后,两人每天说的话从五句到三句,再到一句。明明心中依旧有着亲近和爱的情绪,但却难以表达出来。
“当得到的爱变多之后,最初的爱会埋没于人群,变得廉价吗?”曾经的小说里有着这样一句话。清理陈年杂物的时候,她翻开来草草瞥了一眼,然后丢进纸篓。
时隔多年,莓再次和哥哥亲近了一些。她受身边的刀剑照顾,长成了优雅大方又自信的样子,个头只比哥哥低一点,手上的木剑比划起来也有模有样。哥哥对她的剑术不做评价,只是耐心地和她讲解各种表格的作用,如何计算本月的收入和支出,食材和生活用品的采购应该怎么规划;讲完财务一方面,他开始教莓如何按照每把刀的长处给他们安排出战,远征的强度和时长的安排。
说到这里,她听见哥哥说:“等你掌握了,就可以带着他们去和其他审神者演练了。”
“啊……话说,在学校有交到审神者朋友吗?“长久没有交流过生活近况,哥哥的声音有些干涩。
莓点头,笑着说:“当然有啦!我在学校很受欢迎的哦!”
“那就好。”哥哥结束这个话题。
莓像是天生就有着这样的天赋,又或者是和刀剑们一起生活了太久,对大家的需要都了如指掌。不过数月,她就能够独立把本丸的事务处理得干净又漂亮,但依旧没有安排近侍。哥哥退下之后,自然地开始辅佐她。因为需要哥哥的经验,莓也默认了哥哥在一旁承担起近侍的责任,但他终究是搬出了天守阁,和刀剑们住在了一起。
即使如此,刀剑们也只能看见他每天匆匆的身影。
十九岁,莓的灵力停止增长,趋于稳定。该年,她召唤了数十把刀。在召唤之前,她尝试地询问哥哥想不想去远征。
“远征?”哥哥摘下斗笠的动作一顿,很明显地愣住了,“我……”
她双手合十,“本丸里有一个材料没有了,大家又抽不开身……哥哥的剑术不凡,应该是可以做到的吧?拜托了拜托了!”
哥哥无奈地笑了笑:“好吧。”
莓看着哥哥又扣上斗笠去收拾行李,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在哥哥离开的当晚,她锻出了吉光家的太刀——一期一振。
“我是,一期一振。粟田口吉光唯一的太刀作品。吉光是短刀名手,所以弟弟们大多是短刀。曾经的主人丰臣秀吉下令将我再次打磨以配合他,于是才有了我现在的模样……不过那个时候的回忆,已经和大阪城一起烧毁了。”显现出的付丧神温和地说着,一双含蜜的眼睛微微弯起。
“一……一期、一振……?”已然成长的少女以为自己能够保持住宠辱不惊的态度。
口中的惊讶还没吐出口,就被木门拉开的声音打断。一群小短刀向她打了个招呼,就将刚现形的付丧神一窝蜂围住,抓着衣摆灵活地抱着付丧神的手。水蓝发色的太刀震惊了一下,熟练地托住短刀们,无奈地笑着说:“让你们久等了,抱歉。”
“真的等了太久了,一期哥!”乱抱紧太刀的脖颈,“我可是等了好多年……”
一边,兄弟相拥的画面乱糟糟的。生性沉稳的药研拉着几个弟弟,来到莓的身前,向她鞠了一躬,感谢她锻出了一期一振,其中还有着正在抹眼泪的五虎退。
“啊……那个、不用谢我……毕竟这是我的职责嘛。”少女摆摆手,磕磕巴巴地回复。
面前的短刀们再次向她举了一个躬,回头去找他们的兄长了。
莓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
每次露出那样的无奈的笑容之后,哥哥都会温柔地揉一揉她的头顶。那样温柔的触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
她将一期一振的存在在哥哥面前隐藏了起来。为了不让哥哥通过耗用的材料发现,以“培养副手”的名义换掉了哥哥,其他的刀剑终于有了登上天守阁的资格。
纸包不住火,更别提这种一谈及就会露馅的事情。只是每天路过听到刀剑们的谈论,看见藤四郎们昂扬的状态,就能知道一期一振已经来到本丸。所以为什么要藏呢?莓也不知道,她的内心很混乱,混乱到休假都没能好好休息。
哥哥原来越频繁地去远征。近侍虽然会对这样的安排感到疑惑,却不会质疑她的决定。莓抚摸着刀帐上一期一振的名字,任由思绪缓缓飘荡。
简直就像一期哥在做近侍一样呢。当日近侍博多藤四郎推了推眼镜,拿起手中的账本,说。
莓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是哥哥瞒了自己这么久他的身份,又或是动机不明地出现在她身边,把她当作妹妹一样照顾,还是哥哥曾经控制本丸那么久,对待她的刀剑都严厉苛刻?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的哥哥是一把能够被所有审神者得到的刀剑?
莓记不清自己用的是什么理由,酒后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只记得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左眼的眼罩换成了绷带,另一只蜜色眼睛静静看着她,听着她说出的一切,包括一些站不住脚的指责。之后她们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冷战。哥哥不停地请求出征,甚至拜托了平时根本不接触的近侍,特意选了其他刀剑作为近侍的那天。
可能他认为自己立刻就会被弟弟们看穿身份。
莓不愿去想那种可能,一期一振有很多把,但她的哥哥只有这一把。哥哥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也一定在哥哥的记忆里留下了痕迹,改变了他。
清剿部派人审查本丸的时候,哥哥已经远征很久了。莓任由那些人用着仪器四处扫描,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正式掌管本丸有了三年,她已经成长为一个不错的审神者。
工作人员果然毫无收获。莓带着近侍送一行人出门。临近出口,走在队伍末尾的小队长突然扭头,拉着莓走到一边。
“你们的本丸真的没有暗堕的刀剑吗?”小队长严肃地说,“你可要想清楚,如果是被胁迫,我们会帮助你。私自藏匿暗堕刀剑是很重的罪名。”
莓笑了笑,听见自己平淡的回复:“您在说什么呢,请回吧。”
送走一行人,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起笔,这才摸到自己掌心里的冷汗。
哥哥是在晚上回来的,依旧带着长纱斗笠,身上是最初莓见到他时穿的那一身。踏入天守阁时,他看见莓倚在灯火旁的身影,愣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将自己的斗笠摘下,握在手里。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这么晚了,该睡觉了。”哥哥对她轻轻笑了一下,在她面前坐下,把背后的行囊摊在桌上,“既然还没睡,就和我一起清点一下这次远征的物资吧。”
哥哥递出了结束冷战的台阶。
莓的心脏高速跳动着,用力地敲着胸腔。她看着哥哥身上很久不穿,却在这次出征穿出来的衣服,突然产生了一种茫然的恐惧。这种感觉熟悉的要命,却似乎存在于很久之前,无论她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那种痛苦。
她幸福太久了,为了更加幸福而忘却了曾经的故事。
她抛开这些思绪,换了个姿势,将桌上的物品向前推了推。难为哥哥还记得每次带回东西时,她最开心的就是清点的时候。
“哥哥是一期一振吧?”她冷不丁地说道。
“……”哥哥并没有被吓到,只是陷入了沉默,他显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能瞒到现在已经算是多种手段的结果了。
莓看着哥哥垂下的脸庞,轻轻地说:“哥哥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就喜欢沉默。”
“我是。”哥哥最后还是承认了。
“粟田口的刀剑们,都是哥哥的兄弟,对吗?”莓再进一步。
“……是。”
“那……”莓握着桌角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哥哥这些年,用的是谁的灵力呢?”
哥哥扭过头,目光落在远处的地板上,含糊地说:“大概,是,前主的灵力吧……”
“哥哥当时为什么救下我呢?”莓稍稍前倾了一些身子,“我一直以为是需要我的灵力,但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灵力啊。”她顿了顿,“为什么是我呢,哥哥?”
“……大概是想救就救了吧。”
“那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你付丧神的身份呢,哥哥?”
“……大概是忘了吧。”
“……”
“……”
两人相对无言。
“……既然没有其它的事情,我就回房间了。”哥哥站起身来,扯出一丝微笑,“远征了好几天,我也有些累了。”
二人之间的氛围沉凝似冰。半夜的本丸安静至极,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湿漉漉的,吸一口气就像是咬了一口水雾下来。所有刀剑都入睡了,虫蛙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只有半夜亮起的挂灯沉默地照亮面前的走廊和地下有些泥泞的石子路。莓的木屐就放在走廊下,鞋跟沾上了泥土,半只斜着倒下去。
太安静了。
哥哥——一期一振停下脚步,扶着木门,微微侧过脸颊,闭上了眼睛。
“哥……哥哥。”莓在身后站起来,“我……”
“成长为了很负责任的审神者呢,莓。”他打断莓的话,感叹道。
莓错愕看见哥哥转过身,将斗笠挂在了一边的架子上,紧接着解下左眼的绷带,露出紧闭的眼睛和上面狰狞的长疤。不适应地抖抖睫毛,他缓缓睁开左眼,露出似血的红眸。
看清那只眼睛的一瞬间,莓感觉自己呼吸都错了一拍。
一期一振抽刀,长久的出阵和丰富的对战经验让他用单手持刀轻而易举地挡下黑暗中悄无声息刺出的短刀。兵刃相交的瞬间,尖利的哨声响起,瞬间打破了本丸的平静。
朝院外望去,火把在四处依次亮起。一期一振垂眸,看清面前勉强抵抗着的短刀,认出他身上属于政府的制服。
“清剿部……?”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所属的部门。
屋内的烛火被强风骤然熄灭,却点起了交战的信号。莓身为人类,只能看清黑暗中刀身反射出来的月光在屋子里乱晃,刀剑碰撞声清脆又急促至极。她想要站起身,手脚却有些瘫软。
“站在那里不要过来,”是哥哥的声音,他在和面前几把刀同时交手的时候抽出心思命令道,“会误伤到你。”
“我——”话尚未出口,她就听见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骤然起身,“哥哥!不要杀他们!”
一阵交战后,熟悉的声音响起:“好。”
独自站立的身影收刀入鞘,莓只能看见男人挺拔的背影,在月色下却暗沉至极,缓缓向她走来。随着他的靠近,莓才看见哥哥的衣摆上有着液体缓缓滴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她瘫坐在原地,仰头看着哥哥投下来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闭上眼的**,所以她闭上了眼。
迎接她的是一个充满血腥气又黏湿的怀抱。
“——你已经是个很合格的审神者了啊,”哥哥轻轻地说,“继续加油吧,莓。”
怀抱停留了半分钟有余。莓紧紧闭着眼,睫毛颤抖,感受到湿润的液体浸透身上的衣服,缓缓下坠。两人再次无言沉默。
最后的最后,哥哥将她耳边滑落的头发梳起,见到自己手上的血液将莓的头发黏成一搓,便收回手,站起身来,转身走出了天守阁。
等到一切打杀声都远去,醒来的近侍前来,她才睁开眼,看向漆黑的天花板,感受到眼泪从眼角滑下。
身上的血腥味带着她回到了久远的记忆深处,不论是尘土的味道,还是烧焦的气息,似乎又充满了鼻腔。她忽得抱紧了自己,拙劣地模仿记忆里的姿势,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带来的冰冷凉意。
“你受伤了吗,大将!?”感到的近侍连跨几步感到她身边。
“……”她沉默了很久,才睁开眼,“我没有受伤,不用为我担心。”
“不用为我担心。”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受伤。”
她的目光眺望远方依旧漆黑的天际线,再向远望,跨过时间和空间,跨越火焰和大海和灵力和一切事物,与紧攥着披风,被人怀抱着在树林中穿梭,半睁着眼睛的女孩对视。
或许我真的是灾祸之女吧。她轻轻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零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