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夜色如此晦暗,周泽也一眼就看到了挤在一群中年人中的程续,他正神色焦虑地挨个窗户找人。
朝夕相处两年,再加上前前后后两人一起面对那么多事,他见过程续冷漠的样子,见过他悲伤的样子,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但焦虑的样子,这是第一次。
周泽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应他。
现在,他俨然已是这场灾难剧里的主角之一。
……
程续朝他的方向挤过来,两人的距离一点一点拉近,他布满忧色的脸已赫然在跟前。
一年半的日思夜想,一个多月的悲观无措,此时此刻的相逢于周泽奄奄一息的心来说不亚于绝处逢生。
他又晕又胀的脑子里变戏法似地涌上了两个很不和谐的念头——
一个是:哪怕现在死掉,也没什么遗憾了。
另一个很快追了上来:可惜,临死,我连他的手都没拉过。
深知自己虽然头晕得要命,但离死到临头还远得很,所以周泽肯定是不敢作死地去摸程续的手的,他只是非常俗套地扔出了一句:
“你怎么来了?”
其实他还可以更俗一点,问一句:你怎么现在才来?毕竟,他真的等了很久很久了。
但这种问法,和直接摸手的效果差不多,后者可能还能“死”得有气质一点。
“到了告诉我是哪家医院,隔离完我去接你。”
程续并没有回答周泽的问题,但周泽对这个答案不能更满意了。
不同于别的家长拎着很多吃的用的递给孩子,程续两手空空而来,但他牛掰了,径直脱下身上的外套从窗户递给周泽:“穿上,路上冷。”
大巴缓缓启动,周泽抱着程续的黑色夹克,看着他穿着件单薄的短袖T恤,一点一点消失在这雾霭沉沉的暮色中。
……
大巴绕着城郊兜兜转转。
不知是出于对疾病的恐惧,还是对已逝生命的同情和惋惜,有女生开始小声的啜泣,这啜泣声迅速引发了所有女孩儿的共鸣,车厢里开始此起彼伏哭成一遍。
理工院校男多女少的优势就体现了,同样病歪歪的男生们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强行支棱住了精神,围着一个个女生低声而殷切地劝慰着。
唯独周泽对坐在隔壁的芳邻视若无睹,抱着件衣服心满意足地对着虚空撒癔症。
芳邻的悲伤得不到情感的支援,却是奇迹般最早停止了呜咽。
……
一车人被拉到一个近郊紧靠医院的小楼隔离,每两人一屋,待七天的隔离结束后,在楼道的值班室测完体温,如若无恙,便可自行离开。
刚离家的新生,内心里本就对新的友谊、新的情感充满渴望,又共同经历了该校建校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场军训,很快,一种共同进退,无话不说的战斗友谊就在这里冉冉升起。
不过两天,恢复了精力头的学生们开始像动物园的猴子,上蹿下跳地找地儿发泄精力。
周泽对男生的牌局,女生的茶话通通敬谢不敏,除了熟睡那点微末时光,他的脑子里除了程续还是程续——
隔着一道玻璃窗他在夜色里一步一步靠近的身影,他眉头紧蹙略显无措的脸,他黑色的夹克,还有夹克上属于他的温度和味道…
……
太阳升起、落下、又升起,似乎等了一万年,周泽如愿见到了程续。
接近正午的时间,他站在门前的一棵枫树下等他。
秋天的阳光透过橘红的叶缝落在他的身上,一件普通的米色短夹克被他穿出了玉树临风的气质。
他看见周泽,大步走上前接过他的背包挎自己肩上,一边领着他往公车站去,一边问:“想吃啥,我带你去。”
周泽把雀跃的心藏妥帖,垂眸答他:“你吃啥我吃啥。”
程续云淡风轻应到:“我已经吃过了,你也别吃了。”
周泽…
……
两人坐上往市区的公车。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公车走走停停,阳光又醺醺然,周泽因为亢奋失眠了大半宿,刚想打个盹,身边人的脑袋跌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程续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此刻,他的头发扫在周泽的侧颈,整个人肩靠肩、膝顶着膝倚靠在他身上。
周泽就跟过电似的,从腿到腰到脊背哪哪儿都竖得笔直,哪还能有一丁点的瞌睡。
公车到了目的地,周泽扭头看看挂自己身上的人,硬是没舍得挪眼,更没舍得叫人。
再坐出五站,程续醒了,直起身,望向窗外,眉头一瞬抽紧了,他转头看着他责问:“都过这么多站了,怎么不叫我?”
“我睡着了。”周泽不太自然地扔下一句话,起身往车门去。
……
说不吃饭的程续又一次领人迈进了每吃一口都曾让周泽肉疼的全聚德。
他似乎有点太不心疼周泽了,点了一桌子菜。
菜慢慢上齐,程续有一搭没一搭地伸伸筷子,显得有点意兴阑珊,不知是因为有心事,还是因为周泽过于克制的吃相不够下饭。
他终究忍不住说道:“我离开之前你得比现在重十斤吧,那时看起来还行。”
程续表达不满的方式一直没有变,他从不直接评价你做得好还是不好,也不告诉你该怎么样做,但他会给出一个标准,暗戳戳提示你,这个标准才是他心里理想的。”
周泽一边用面皮卷着烤鸭和瓜条,一边在心里给自己鼓气,卷成春卷大小的烤鸭入口之前,他看着程续说道:
“听说你们学校的食堂特别好,今后我去找你一起吃饭好不好?”
程续微微一愣,转瞬应道:“来就是了,给你办张卡,我不在你也可以来。”
……
周泽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但与同龄人相比,他的情商一定是出众的。
毕竟,在他思考和处理极其复杂的人性问题时,他的同龄人或许还趴在地上玩弹子。
比如现在,他就很清楚的知道,一定是因为这场疫情让程续心生畏惧,对他产生了无法描述的心疼和依恋。
这种情绪虽然和爱情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但足以让他对当下的自己有求必应。
军训时碰到的这场疫情,周泽觉得是自己命运的转折点——
他从一路被锤,开始迈向被“垂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