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汝南大雪,朱门红漆斑白掩掩,拴马石的凹槽上沁出青苔。年底会客,只有长公子坐镇,袁氏宅邸格外冷清。小若为茶盏换上新水,暖气蒸腾中,手里的信笺逐一拿起、放下。
大江南岸,细雨如丝。近日少有旅客,江面只余 孤舟。琴声回荡中,小船临陆。侍从掀开帘幕,纸伞之下,紫衣女子在护卫的搀扶下踏出船舱。
深墙巷角,岸边码头,女子的手冻得通红。僵硬地手指地在破竹篮里摸索许久,将一块有些腐烂的肉放在地上,又燃起微弱光亮。
“浮屠塔……通天方……”
焰火凝为红点,香烟无力在寒风中明灭。
“圣人降世平业障……”
她们的声音很弱,像是野猫有气无力的叫声。
阿蝉隐在暗处,侧耳探听。
“龙王行云濯尘世……龙女守珠明天光……”
“男为鬼……女为伥……人世何得甘霖降……”
公孙珊拂过冰冷的面庞,血与尘土沾染双手,眼中满是悲悯。身后的女子们擦了擦眼角,冻得瑟瑟发抖。
“女儿落地为泥土……女儿再世……”
“……破鳞王。”
小乔听着她们说完最后一句,细眉微簇,隐隐有些不安。她心下思索,攥紧手里的包袱,书本被按出些褶皱。
江东。前厅后院的灯渐次掌亮。树叶怎么也落不痛快,扫撒的人干脆把它们拢成一片,晚些再议。
“咔嚓、咔嚓、咔嚓——”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院门外戛然而止。侍女们行礼,小声道:“将军。”
孙策摆摆手,在自己家里倒像是做贼一般,拈起步伐,几若无声地来到门外。
“吱呀——”
孙策紧张地捂住门框,头一次觉得开门的声音吵得扰人。他伸出脑袋往寝具那头看了看——还好还好。
高大的人暗自松了口气,又提起同样的步伐慢慢靠近。他弯下腰,重重帐幔之下,一双明亮的眼睛追着他的视线,弯了起来。
“孙将军,好久不见。”
孙策一把扯开帐幔,泄气地坐在榻下:“你醒着呀!也不说句话,害我担惊受怕的。”
床上人佯装惊讶:“噢?可这是吴夫人给我安排的客房?”
心思被戳穿,孙策“嘿嘿”笑着,偏头在榻,也看着她:“我想你嘛。”
又是寻常的一年,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外戚、士族、公卿、军将和方士道人几方联合,互成掎角之势,趋利而合,避祸而散,循环往复。动辄战事又起,大地、钱粮、百姓,如尘土一般被席卷至硝烟之中,不知何时得以长安。
孙策不满地嘟囔:“最近江那边不安生得很,你好不容易来一次也不提前告诉我,要不是今日我回家,险些就错过了。”
“我知道——不然怎么来找你呢?”
孙策眉毛一挑,也学她支着脑袋,气鼓鼓的:“你怎么这样?你心不诚。”
“就是心诚才和你开门见山,”广陵王笑笑,“好了,不逗你了。周瑜将让我来的。”
“公瑾?”孙策怔了怔,掰着她的手指,突然想起来什么,“啊——难怪。”
舒城一事后,小乔暂居江东,养好伤便走了,对外宣称是去投奔自己的姐姐。因着借用了大乔的身份,也是广陵王出面去接应的。两姐妹在绣衣楼中相对而坐,广陵王屏退周遭所有人,从午时等到日暮,终于被唤进室内。
“她还真是沉得住,”孙策道,“这点倒是和你很像。”
广陵王道:“不然怎么办?虽说乔氏已经迁往富春,但毕竟只剩两个女眷了。”
“那她也可以在江东……?”
广陵王笑了笑,孙策也不再多说——如果全靠夫家就能顺遂无忧,又哪来那么多女子逃家入道?
孙策不知道在想什么,广陵王点点他的额头,孙策顺势拉住,如愿以偿地上了榻,搂着人不肯撒手。
广陵王提醒:“胸甲。”
“唉呀,冬天穿得厚。我们都好久没见了......一会儿,就一会儿。”
孙策就是这样,不管上一刻在做什么,一旦意识到这是“久别重逢”后,就会立刻黏黏糊糊地贴上来。
广陵王捏着他的领口嗅了嗅,孙策的心跳声剧烈鼓动。
“干、干什么?母亲知道我过来了......”
“嗯——要是再有点江米酒就更像了。”
“江米酒?你想吃啊?”说到这儿,孙策突然想起来,“哦对了。母亲说你午后才到,寒暄了几句就去休息了,让我来叫你吃饭的。”
说起就起。孙策坐起来抓了一把她今天穿来的外袍,干脆把被子裹在她身上。
“我去厨房。你等等我。”
绣衣楼和隐渊阁共同出面,演了一场“乔氏双姝隐居于仙山”的戏,两人算是名义上隐遁于世了。大乔依旧深居浅出,小乔嘛……换了不知道多少马甲,在海棠市场不断登峰造极。
“她最近在写谁?”
门外,两人各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江米酒坐在廊下。广陵王吹了吹,呷了一口。
“不知道,上个月往海陵那边去了,阿蝉接她去了,”广陵王端起碗轻轻摇晃,“方才传来了一些消息,还没来得及看。”
“什么呀?我能看吗?”
广陵王看着他,遗憾地摇头:“不可以哦。想知道的话,明天去问周中郎将。”
“哦,”孙策倒不气馁,转而好奇道,“他们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
外边说起来,那都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哪怕两人一直拖着没有成婚,大家也只说“中郎将儒雅堪守”、“乔淑女志在四方”,任谁第一次来江东都要问问到底谁是“郎”。
说单相思吧,小乔又不讨厌周瑜;说两情相悦呢,他们俩又甚少直接联系。也不是不来往,就是不见面;书信倒是写了一大堆,但就是不用对方的心纸君。结果就是,大乔让广陵照顾小乔,周瑜让广陵照顾小乔、小乔让广陵不用关照,但是又默许广陵派人跟着她并且把江东的书信送过去。
孙策戳了戳她:“你那副官没意见啊?”
广陵王伸出手指,搓了搓:“不如问问子敬?”
孙策了然,“哦”了一声。
瓷碗还有余温。江东新发现了一处瓷土,烧出来的瓷器胎体轻薄、釉泽光润,冬日里拿来暖手再好不过。碗上有些凹凸的花纹,摸起来像是并蒂莲。
今日十六,朗月高悬。近几日多有云雾,夜色朦胧柔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阴冷的寒意蔓延浸润,锦被逐渐被夺去一半。广陵王抬眼看他,孙策也不闪躲,理直气壮道:“哎呀,漏风啦。”
说罢,名正言顺地挪到背后,用被子把两人裹起来。他靠着她的肩膀,一头短发在颈后、耳旁磨蹭。广陵王笑着闪躲,孙策越要凑上前去,嘻嘻哈哈地闹了好一阵子。
“和我说说嘛......一点,就一点,”孙策语气上扬,两指掐着,“公瑾都不找我们商量,我们可好奇了。”
广陵王“呵呵”两声:“你猜他为什么不找你们商量?”
周瑜找到自己的时候,她有一瞬的疑惑,但转念想到两人之间到底还有层血缘关系,便也坐下来倾听这位兄长的苦恼。
“......我料到吕蒙想做‘英雄救美’那一套,派人拦住他们。但是第二天,伯言就收缴了一批新书。”
曾经的书本主角广陵王警惕:“......也是?......”
“......嗯”,周瑜扶住额角,“内容是......一群强盗男扮女装,被另一群强盗......嗯。”
......嗯......
广陵王深吸一口气,讪笑道:“哈、哈哈。强盗、强盗也可能只是强盗嘛,别多想,别多想......”
周瑜斟酌再三,艰难地说道:“被......的强盗,其中四个人有名字。”
“停。停......我知道了,”广陵王抬手制止,手心里全是冷汗,“孙策就算了,剩下那个是子敬还是伯言?”
“......子敬。”
周瑜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子敬重金打听到了她的动向,选了时下女孩子间时兴的礼物送去,邀请她见面一叙。”
广陵王顺着方才的思路:“这次不会是什么富贵公子的剧本吧?”
“不是,”周瑜轻轻摇头,“但她转头把那些礼物换成了钱,把那套……印成了精装插图版。”
“啊,”广陵王想起来了,“所以她前段时间捐给流民的钱......”
…………真厉害啊…………
广陵王想破脑袋,半晌,终于挤出一句能说的话:“至少……伯言的清白还在。”
周瑜抚着指环保持沉默,广陵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陆逊?陆逊在抢人的强盗里啊,”孙策解释着,滔滔不绝,“虽然没有提名字,但是对方强盗里有一个书呆子,从各地收缴了很多……书,供其他人……学习,但是因为没有花钱,最后……受到了惩罚。”
孙策的声音越来越小,耳后通红。正好,广陵王也并不想多问。
“咳……那个,你不问问我出了什么主意?”
“不用了,”广陵王诚恳微笑,委婉道,“我看的是精装版。”
孙策:“………………”
孙策崩溃大喊:“为什么你还要去看啊!!忘掉!!忘掉啊!!——”
“没事,没事啊,”广陵王好心安慰,“我认真看了,你真的尽力了。”
“不要再说了!”
孙策猛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时间还不能接受。他龇牙道:“那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嘛!”
广陵王把玩着他的长生辫,随口道:“谁知道呢?”
“哗哗——”
紫色的小纸人从她袖中扑腾起来。孙策还在消化自己被写进书里还被心上人看了精装版这件事,在背后哼哼,广陵王一边拍着他的头,一边打开情报。
娟秀的字迹写着:殿下今日得空吗?
“嗯?”
小乔一般通过蜂使跟她联系,也极少在这个时候找她。广陵王坐直身子,孙策又贴了上来,头搁在她肩上不吱声。
“得空,乔女公子何事?”
方才回罢,小纸人摇起了铃铛。两人对视片刻,同时正色。
“......喂?殿下?广陵王殿下?”
“我在,”广陵王道,“乔女公子何事?”
小乔的声音一向柔和小心,但今夜听起来,似乎有些焦躁。
“殿下的信使最近在淮阴吗?”小乔问,“唔......我们在往淮阴的方向去。”
广陵王捕捉到信息:“我们?”
“嗯......”小乔道,“我......我最近和‘龙女’们在一起。”
龙女?
广陵王额头青筋跳了一下:“公孙珊?你......你在海陵救的那些流民是她们?”
“原本不是的,”小乔解释,“是在那之后......”
公孙珊从刘辩手下旁出后便一直徘徊在幽州与徐州之间,靠着她那一套“浮屠”和“龙女”的说法招徕信徒。但即使是刘辩,也需要不断游历于各方势力之间,依靠权贵、富商才能养得起他的五斗米道。公孙珊不善此道,她的说辞能吸引的也大多是贫苦女子,未过几月便有瓦解之势。刘虞一直托付绣衣楼注意她的消息,于心不忍时,暗中相助多回,这才勉强过到今日。但公孙珊自己还是小孩子,早早经历了过多刺激纵却又不似刘辩一般见识过真正的血雨腥风,心中的恨无法收敛,发作起来时,不懂得该在什么时候使用什么手段,做了许多出格的事,绣衣楼跟在后边收拾烂摊子都捡不到热乎的。
刘虞自忖有愧,代为收回心纸君交还;广陵王虽然头痛,但也不会真的不管,依然派遣蜂使关注。
说起来,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那边蜂使的消息了。
“......就是这样。我本来想等她们好些就走的,但总有受伤的女孩子找过来。我觉得不对劲,旁敲侧击地问,才知道她们是组织......”
小乔有些担忧:“现在怎么办呢,殿下?虽然暂时可以靠我的稿费,但人越来越多了。”
“我可以安顿这些女子,但我安顿不了公孙珊,”广陵王扶额,“不要暴露身份,也不要说认识我们。阿蝉已经去找你了,明日和我周中郎将商议之后即刻联系。”
“啊,”小乔迟疑,“要找他吗......”
“大乔淑女想必也会让我知会,”广陵王道,“不用担心,我会同他解释清楚。”
“嗯......劳烦广陵王殿下了。”
因为那句“不要暴露身份”,小乔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完这句后便急促地挂断了音讯。广陵王闭上眼,重重地呼了口气。
“走吧,有事别在外边说,”孙策拍了拍她,“我去把公瑾叫来?”
“先别去,”广陵王摇头,“我要再确认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