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刚从战场下来,吩咐手底下人先回去,转头就往广陵跑了。
王府的人看到他愣了一下,广陵王贴身女官先反应过来,让手下人招呼孙将军进门,说:“孙将军是贵客,今天先闭门吧。”
手下人应下,匆匆忙忙带孙策往前厅走。
孙策感觉不对劲,问:“你们殿下呢?”
侍女这才低声解释:“殿下前几日外出公干受伤了,昨晚上连夜送回来的。本来说等等再拔箭,但是……唉,现在血都还没止住。周礼官说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孙将军……”
孙策点头说懂了,转头又问:”军医呢?”
侍女说楼里的医师都跟着出任务去了,现在只有王府的医师在看,也不敢出去找人。孙策本来也待不住,说要不我去看看。侍女应了一声,把孙策引导内院。侍女进进出出,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看得人胆战心惊的。医师站在门**代,也是急得满头大汗。侍女上去通传,医师看了过来,孙策从怀里摸出了平日军营里用的止血药。
“她之前也用过,不放心的话可以现场验一下。”
几个医师凑在一起辨认药材,孙策往里边看,广陵王窗前围了一圈人,纱帐里什么也看不清楚。医师说药没问题,但是要怎么用?孙策大致说了一下:先清创上烧过的灰,按住伤口附近,等血流得慢一点了再清创上药,要是还止不住就用烙铁烫伤口。
医师集体倒吸一口凉气,说这、这这这也太粗暴了。里边又端了几盆水出来,站在旁边的侍女急得跺脚说人都快死了还要那么斯文干什么,几个密探也说他们出门在外遇到突发情况也差不多是这个路数。医师虽然不放心,但眼下别无他法,留了几个人去和侍女准备要用的工具,其他人跟着孙策进了卧房。
房间里血腥味很浓,众人见来的是孙策,不明所以,医师把刚刚的事复述了一遍。密探出门在外都遇到过紧急情况,虽然听着有点吓人,但也觉得眼下可以一试。周群考虑了一下,只说尽量不要留疤,孙策点点头:“放心吧。”
虽然已经有一定准备了,但是等众人掀开帘帐、看到躺在榻上的人的时候,孙策还是心惊了一下——太虚弱了,她的身体几乎没有起伏,胸口的纱布根本来不及缠,捂一会儿就浸成红色了。
侍女把工具准备好,孙策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揭开伤口——再偏一点可能就穿心了。医师按他的吩咐按住周围几处地方,孙策快速清理了伤口抹上灰,侍女看得忍不住避开目光,但是广陵王一点反应都没有。
孙策说:“叫她,不能一直睡着。”
围在床边的人一口一声“殿下”、“楼主”,孙策又吩咐人准备好烟叶,自己也轻声唤她。血渗得慢一点了,但广陵王一直没醒。孙策又等了一会儿,碰了碰她的手,手指冰凉。
没办法,只能继续清创。方才的伤口上只有血,现在要把灰处理干净还得费些时间。孙策仔细处理着每一处,尽量放缓动作。不知道哪里重了一点,广陵王的手指屈了屈,眼尖的密探赶紧道“醒了醒了”,一行人又一声一声地喊着。
广陵王意识昏沉,只觉得身体沉重,完全动弹不得。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在叫她,她一会儿听得到、一会儿又听不到,黑暗里,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身体好像能动了,一阵一阵地刺痛,这时她才想起来昏过去之前她在拔箭,不行,得赶紧醒过来。
费劲全身力气,耳边的声音更明显了,但她还是睁不开眼睛,只是身上的痛觉越发明显。口腔里被谁塞进了什么东西,像有什么直击她的天灵盖,薰得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醒了……!”
“……水!……”
“……孙将军……”
孙将军?孙策来了?广陵王半梦半醒地想着,觉得嘴里的味道好像的确是烟叶,还有人抬着她的下巴,逼迫她继续咀嚼。
“忍住啊。”
离他很近的声音很轻,像安慰一样,但接下来那人的动作却绝对算不上温柔。她几乎又快睡过去了,胸口处冰凉与剧痛并发,广陵王又被迫清醒了。她动弹不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箍住了,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挣不开。
“好了好了……很快就好了……”
军中的止血药下药猛,既是为了快速止血,也是为了提神让人吊一口气。广陵王之前用是因为两人在野外围猎时遇到了猛兽,那时就感叹这等猛物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如今这猛物被紧紧按在伤口处,广陵王只有一个念头:死人都能痛活了。
至少还有痛觉,没死,挨着吧。
最后一点药上完,孙策按下纱布,众人屏息凝神,数着时间。一刻钟过去,纱布只看得到隐隐的血色,众人终于松了口气。孙策却没有挪开,又按了一刻钟,掀开纱布——止住了。
医师一拥而上,和侍女一起,把广陵王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孙策适时退出帐内,密探犹豫着说:“孙将军,你的衣服……?”
在广陵王的印象里,她自己挨着痛,但其实手上的劲儿一点顾得上收住。最开始还抓被子、衣服,后来就越来越靠近最痛的地方。孙策把她的手捉住,解下护腕,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一往下移就给她拨回来。拨了几次身体就知道了,紧紧抓着那一片地方,痛得受不了了就加重力道。
孙策手臂上的衣服都破了,手臂上也都是抓痕和指甲的印子。
侍女们这才注意到这边,“呀”了一声,带孙策去客舍。孙策见她心不在焉的,摆摆手说他自己过去,走出两步,又转回来吩咐:“今天晚上要注意,如果发热了要赶快降温。”
孙策回了客舍,翻箱倒柜地找到了上次留在这里的衣服,衣服被人仔细浆洗过,还留有淡淡的味道。他没有换上,站了一会儿,环视四周,开始动手打扫。
没办法,不做点事情,他根本静不下来。
就算广陵王府和他的关系再好,有些事情也是不能问的,更何况现在所有人都手忙脚乱的,晚上再去问吧。
被灰尘呛得打了几个喷嚏,孙策一把丢了掸子,坐在廊下的阶梯上。孙策掰过自己的手臂——不用管,早就不流血了。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身体又想起来刚刚操作时的记忆。
他害怕得快疯了。
孙策觉得自己应该站在那里问是谁跟她一起出门的、怎么就没人拦一下?然后把办事不利的人行军法、狠狠出气。但这里不是军中,她也不是自己,按照她的性子,是不是替别人挡的都说不定。
孙策突然觉得,会害怕也挺好的,会怕才会行有所止,会怕的人才会惜命。他已经怕了,但是有太多人、太多事帮着她了,她好像从来都不怕。
这让孙策更害怕。
日落西山,星夜铺陈。
孙策的客舍几乎就是摆设,偶尔孙尚香和孙权来的时候会住一下。孙策觉得这里离她的寝居太远了,自己只能一趟一趟地问她怎么样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还没醒。
还没醒还没醒。孙策等不下去了,推门出去,在离得近的地方找了棵树,借力爬了上去。
房间里点着烛火,几个人的影子来回出入,一盆一盆的冰被端近卧房。
她发热了。
这下孙策更睡不着了,换了个姿势,眼也不眨地盯着那边。
闹腾了大半夜,快天亮时终于安静一些了,王府和绣衣楼的文官被叫了进去。不一会儿,孙策听到有人在喊“孙将军”,他找了一阵,几个侍女小跑着找人,孙策在树上说“这儿呢这儿呢”,然后跳了下来,侍女见他没换衣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殿下醒了,要见孙将军呢。”
孙策站在门口,里边说话的声音还没停,她的声音几近无声,说两句便要停一下。孙策在门口等着,推门出去,直到阿蝉出来的时候他才进去。
广陵王轻轻咳了两声,痛得龇牙咧嘴。孙策进来了,一来就蹲在床边,问:“你怎么样了呀?”
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但还是非常苍白,发丝黏在脸庞,不知道是汗水、冰水还是泪水。广陵王动了动手指,孙策立刻牵了起来,用自己的手拢住,不住呵气、轻轻搓着。
广陵王强打精神,笑了笑:“果然是你,好痛。”
孙策的脸垮了下来:“知道痛啊?”
她痛苦道:“我刚醒。”
孙策不满地“哼哼”两声,把凌乱的头发拨开,又去捂她另一只手。
广陵王碰了碰他垂下的辫子:“多谢。”
孙策戳了戳她:“你我之间又不讲这个。”
广陵我又笑了笑,问:“多久走?”
孙策靠得离她近了一些:“你好了我再走。”
广陵王轻轻摇头,又问:“多久走?”
孙策瘪了瘪嘴角:“天亮就得走。本来就是刚从战场下来想见个面。”
广陵王短促地“啊”了一声,有些遗憾,孙策想了想,说:“那这样吧,你先休息,我保证你下次醒过来还能见到我,见到了我就走。”
广陵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要是天黑了呢?”
孙策觉得好笑:“那就等第二天天亮啊,我直接去战场,不过就瞒不过你哥了。”
广陵王刚醒,又烧了一夜,刚刚和那些人吩咐近期的安排几乎已经花光她的力气了,和孙策说话时一点其他的都不想多想。她这样呆呆的,孙策觉得又好笑、又有点难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这话,没多久对方就睡着了。孙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凑上去听她的心跳——缓慢、迟钝。
孙策叹了口气。
广陵王心里想着不能耽误孙策的事,但实在太累了,努力找回意识、撑开眼皮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她觉得自己大概不可能只睡了几个时辰,召来侍女问,侍女惊讶道:“殿下睡了一天呢,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广陵王:“……”
侍女们掩唇笑着,广陵王这才反应过来,有气无力道:“孙策人呢?”
“来了来了,”孙策推门进来,“我就收个东西的功夫,正好这会儿醒了。”
侍女们关上门,孙策掸了掸衣身上的灰尘,广陵王想坐起来,孙策连忙上前,顺势把人搂在怀里。
广陵王抬头:“收拾什么?”
孙策说:“之前每次从你这儿走都是大包小包的,不装点东西怕别人多想。”
广陵王点点头,说:“楼里新出了一些暗器,要不要拿去试试?”
“我不要暗器,”说着,孙策眼神动了动,问,“我听到你们王府的医师说‘殿下又这样’,你只用告诉我,又这样是哪样?”
广陵王看着他:“你觉得是哪样?”
孙策避开伤口点了点她胸前,颇有些不满:“就、是、这、样,明明是做主帅的,跟个主将一样次次冲在前面。”
广陵王无辜道:“事出突然嘛。”
“是是是,每次都是事出突然,事事都是箭在弦上,”孙策“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我管不了你,我告诉你哥,让你哥治你。”
广陵王不住笑,想抬起头亲他一下,结果扯到伤口,又痛得倒回孙策怀里。
“唉!你真是!”
策又好气又好笑,检查看她的伤口,确认没有裂口之后说什么也不让她做着了。紧紧掖好四面的被子,孙策蹲在榻前,撑着床面,在她嘴角亲了一下:“那我走啦。”
晚了半天出发,回江东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吴夫人在渡口接到人,孙策同她简单说了几句,吴夫人神色不改,招呼侍女去请周中郎将,吩咐道:“就说是家宴,替将军接风洗尘。”
周瑜到了,孙策摆摆手,下人紧闭门窗,守在外边。孙策把前几日的变故和盘托出,吴夫人此时才面露忧色,也只能“哎哟”几声。周瑜听完,也只能说:“我管不了她。”
“娘不能出门,让尚香他们带点补品过去看看吧,”吴夫人看向周瑜,“公瑾,你他们去。”
“娘,你让她消停一会儿吧,”孙策赶紧摇头,“尚香过去她怎么养病啊?”
周瑜沉吟片刻,也点头:“是。要带,也要一起带过去。”
孙策:“?”
孙策想了想,很快想通了:“我还以为你不担心呢,都想到那儿去了啊。”
吴夫人给他一巴掌,让他赶紧去休息。孙策抱着头躲开,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帮我盯着点你妹啊,我明天又要走了,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第二天,孙策出征了。周瑜带着一堆兴致勃勃地小孩儿,站在绣衣楼门口。
云雀:“……”
广陵王:“……”
广陵王听到门外的动静,头痛得不行。周瑜在她对面喝茶,广陵王砸了颗玉石,说:“你这是历练他们还是历练我?”
周瑜微微侧身躲过,淡淡道:“别想了,江东的孩子不是人精。孙策吩咐了他们,你每天做什么、吃什么他们都得告诉孙策。”
广又从帘帐里扯下来一颗宝石扔过去:“大家都是打工的……”
周瑜照例手下,轻轻摇头:“亲兄妹,明算账。”
江东的小孩儿会出没在王府和绣衣楼的任何一个角落,广陵王修养了半个月刚能下地走几步,自觉没有抢在他们之前从书房跑回内院的本事,只得让密探手脚快一点,偷偷把文书传过来。有时候周瑜看不过眼,会带楼里所有小孩儿出门半天。所有文官赶紧聚集在书房,长长舒了口气,开始紧锣密鼓地商议。
孙策这次出征的时间比他预计得要久,心纸君在第十八天后还是被血水泡坏了,粘在盔甲上揭不下来。不过那边的蜂使偶有消息传来,虽然不够精准,但大体上是没事的。
“这次要待多久?”
广陵王被迫在院子里晒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孙尚香不知道从哪儿搞了把会摇的椅子,颇有兴趣地坐在一边手动摇晃。
孙尚香摇摇头,辫子乱飞:“不知道呀,我看周哥从鲁肃家回来的时候挺开心的。”
广陵王长叹一声,认命地闭上眼。
这次的山匪有些棘手,再加上气候骤变,山林里雾气大得伸手不见五指。派了几个斥候先行探查敌情,汇总完信息后,众人发现周围的情况比想象中复杂。
我在明,敌在暗。军里懂些天象物候的人说这雾大概还有个几天就能散了,问孙策等还是不等。
等,物资吃紧;不等,相当于自投罗网。
孙策和几个主将商议了一夜,连夜发令:“守好阵地,等。”
水里有鱼、树上有果、山里有猎物。斥候回报的消息里包括附近的一些物产,孙策下令全营重点保护军备,每天轮流出去找可以补充的物资,主将带队。这么多壮年军士每天打起十二分警备,吃是吃不饱的,但至少不会饿着肚子打仗。
大雾只能阻拦外人,山匪对山间每处都了如指掌。安营扎寨的时候大军选在了一处有水的开阔地带,意思也非常明显:要打你就来。
变故发生在第二十六天的夜晚。山匪趁夜来袭,拨开层层迷雾,他们想象中应该已经山穷水尽的士兵们穿戴齐整,个个目光如炬。
“兄弟们,看清楚,”孙策活动了几下手腕,“就是他们几个害得老子们饿了那么多天。打得赢,拿他们的人头换军功,打不赢,你就是他们加的菜。”
士兵齐呼,孙策一声令下,众人踢翻了火堆,混战一触即发。
“咳。”
门外侍女咳了一声,广陵王立即站起来,所有人挪了个位置各忙各的,不去看身后跑得熟练的人。
无他,鲁肃的赞助太多了,任谁都无法拒绝。王府的侍女本就觉得自己殿下实在太操劳了,有人能治治,她们还要帮忙呢,能给殿下通风报信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孙策刚刚翻过墙就看到那人卧房的烛火被吹灭,不由得觉得好笑,门也不走了,直接翻窗进去、直奔床榻。孙策贴在她心口:“哎呀,跳这么快,恢复得挺好,跟刚跑过一样。”
广陵王一把掀了被子,发丝凌乱,还穿着外袍,冷漠道:“还不是听到有人翻墙,吓得我从书房跑回来装睡的。”
孙策抱着她笑,拨开头发亲了又亲。
“这么跑没事吧?伤口我看看?”
广陵王稍退一些,展开双臂,大方道:“哦,你来。”
这下孙策反而有点骑虎难下了。
他说看伤口,不是只看伤口;她说你来,也不是只看伤口。不过他们俩那么久没见,一见面就、就……是不是该拒绝一下啊?而且她、她衣服怎么解啊?平时好像办着办着,衣服就没了……
广陵王敲敲他的脑门:“怎么了?”
孙策脑袋冒烟,摇头摇得辫子乱飞,眨了眨眼说:“没、没什么啊,检查就检查。”
广陵王偏头看他:“要给孙将军掌灯吗?”
孙策道:“不用,我看的清。”
月色透过纸窗,被纱帐遮挡了一部分。孙策低头去看,只看到她的眼睛。她笑得毫不收敛,眉眼弯着,像两汪水月。孙策喉头动了动,伸出手去摸外袍的系带。
她今日穿的好像是礼服。孙策平日不爱穿这类繁琐的衣服,记不清楚哪些是装饰、哪里是系带。胸口衣襟的绣花针脚很密,布料微冷、顺滑,腰间好像还有几颗珠子,是这个吗?
孙策扯了扯,广陵王适时提醒:“那是挂香囊的。”
“哦,”孙策接着往下摸,摸到一处突出的细线,“那这个呢?”
广陵王低低地笑:“这是线头。你一会儿出去可以笑话她们了。”
孙策也笑:“我哪儿敢啊。”
又摸索了一阵,孙策终于摸到了系带的地方,两只手双管齐下——诶,扯不掉。
广陵王头抵在他胸口笑:“这边还有一个。”
孙策“哼”了一声:“你就欺负我。”
孙策摸到了另一个系带的地方,三下五除二脱掉了她的外袍。广陵王打了个哈欠,制止他又要上手的动作。
“困了,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