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如划破水面的指尖,像少女们甩着手腕、水滴四散而落,扰得水波纷扰不堪,可又偏是轻快明朗的。
吕蒙“唰”地举起一个巨大的牌子,引得大家一时间不知道是先看他还是先看孙策。
“江月初照她鱼雁落翩翩,海棠催着茶靡伴霜眠......”
少女们反应过来了,朗声调笑道:“呀,沉鱼落雁,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公子呀?”
“那‘海棠’和‘荼蘼’又是什么?春天不是尽了吗?”
“嘻嘻,尽了,才意犹未尽呀!”
她无端地感知到了某些窘迫的情绪,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千军万马有谁人驰骋还?暮色牵连春色与断剑。来年三两点、十万里酥雨痴念,半船清梦逐水远......”
“嗯,打完仗回来了,趁着暮色也要跑回心上人那里,后面怎么样啦?”
“怎么啦?怎么啦?不是想着晚上,就是想着明年、后年和以后啦!——”
少女们脆生生的声音毫不遮掩,如同银铃“叮当”作响,剥开了某些朦朦胧胧的画面。
荷塘仿佛顷刻间下起了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船上。身后......那么吵,是谁在笑?
她回头,天光也在一瞬间落了下来。明明水面被打得难以平静,星光月色却明晰可见,见了鬼了......船舱里,一双有力的手越过她、挂起了一盏灯,湿热的气息几乎将她笼罩其中。还没等她看清那个人是谁,对方却猛地带她躺倒下来。
星河入眼。
“那么,少主对大乔淑女最心动的时候是?”
周瑜在一旁抚琴,不作停顿。
陆逊提笔问道,孙策蹲在门口,看着乌云过境。
“唔......应该是她拿剑指着我的时候吧。”
鲁肃奇道:“大乔淑女竟会舞剑?”
“不是舞剑,是使剑,我想看她使剑,”孙策道,“我没看过。如果非要说一个,那就是这个了。”
吕蒙不明白:“用剑有啥好看的?咱军营了不是天天看?你还要骂那些小崽子呢!”
云开雾散,白金之光从缝隙中伺机落下,照亮了他的铠甲,更滋润着江东的草木。
“这又不一样!”孙策道,“我们用剑是杀人,她用剑......她、她说过她很喜欢百姓,但是要在乱世求稳,总是会用到的。”
“如此,她挥剑之时,定是迫不得已之日,”鲁肃赞叹,“以一己之力、挽一世之狂澜。那样的大乔淑女——真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对啊,我从没见过,很想看看!”
仗着自己面前空无一人,孙策肆意地扯着嘴角。
陆逊凝神,提笔写着,接着又问:“那,少主呢?”
“我?”
“如果是表明心意,少主也需袒露自己的决心,”陆逊道,“如同《乐府》中有句——‘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文绉绉的,”孙策不满道,“非要那么多见证吗?闲的时候在一起、忙的时候也在一起,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等老了再天天在船上看花,这样不好吗?”
“善。泛泛杨舟,绋纚维之。”
周瑜端起茶盏,难得评价道。
“啥?”
“没什么,曲谱好了,加钱。”
“我□□□□□!哪有坐地起价的啊!!”
一个月里,为了完善这个计划,孙策一次又一次地向众人描述他对她的感觉,但又不能透露她的身份。本来不紧张的,但军营里这群军痞子一个比一个能起哄,一看他和尚香都支支吾吾的,笑得更是厉害,竟然把他也带得有那么点不好意思了。
“哎呀,将军,你真是大手笔啊!怕是这么一来,大江南北都知道你喜欢大乔了!”
“就是就是!咱们快点把北边打下来!让那什么袁家、董卓,都来喝喜酒!”
“喝什么喜酒啊!诶,将军,大乔淑女呢?我们都不知道她的意思呢!别是你一头热吧?”
“乱说什么,是不是操练得还不够狠?”孙策威胁地挥了挥手里的剑,“她最近在广陵呢,知不知道去了不就知道了!”
“那就是说他还不知道啊?那这么兴师动众的,要是大乔拒绝了,将军,你不是很没面子?”
“要什么面子啊,”孙策不以为意,“只要她知道就行了。”
“哦——”
孙策振作精神。
“吕蒙!你把台词板举高一点!”
“呜呜......呜呜......”
“鲁肃你哭啥啊?我在给她唱歌呢!”
“陈淑女......赵淑女......”
“你别哭啊!还有一点了......”
“哥——让我来撒花好不好——我手好痛——”
“尚香你别停啊!......仲谋你别想跑!”
“陆逊师父——”
“......少主,我来替仲谋公子吧。”
船上不知为何乱成一团,吵吵嚷嚷的。孙策手忙脚乱地抓人归位,还要时不时往这边看,偶尔对上眼神便对她匆匆一笑。
小舟上的影子逐渐明晰,和眼前的人重合。她仿佛看见了孙策的虎牙,他大笑着问她:“你看!好看吧!很好玩的!”
他转过头来,笑得坦荡:“明年也带你来!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每年都来......啊!船漏水了!我把你举起来!”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阿蝉不明所以:“楼主,你怎么了?”
清梦摇碎,远处的人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广陵王的手几乎触碰到脸颊,又放了回来,垂下眼眸。
“......没什么。”
“唔,”阿蝉道,“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呢?”
后方,更多的小舟闻讯赶来。女孩子们争先问道:“哎哟,我可是听说了消息就赶着过来了,累死我了......诶,孙将军唱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
“——啊~在水一方!哇!谁啊!”
“不知道呢......殿下知道吗?”
广陵王心如擂鼓,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一时间竟然忘了还有“搪塞”二字。
女孩子们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得不到回答也没关系,嘻嘻哈哈地又讨论了起来。越来越多的小舟越过她们,她始终站在船头,孙策的眼神似乎很不安定,但只要抬头时,一定会捕捉她的目光。怎么不像是寻人,更像是......捕猎?
“......江为誓,花成雪,长无绝。”
孙策唱完最后一句,满脑子都是刚刚她方才的表情——看不清楚,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他不敢表现得太过紧张,只得紧紧地攥了下拳。再抬头时才发现,整个东城门外全是人!城墙上都是人!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着——她还在!她没走!
孙策顿时精神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笑着,孙尚香斜了一眼他大哥,把乐器一甩,对陆逊道:“陆逊师父!你也救救我啊——”
孙策手里的心纸君传来消息:设法留步。
孙策拍着心口,猛回头催促道:“走!走了走了走了!吕蒙——吕蒙!走了!”
“搞什么!这么赶!大乔听到没啊!”
吕蒙收起木板,爬上湖心亭四处打量——没有大乔,但有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人。
他喊道:“这位公子!刚刚你看到一个漂亮的姑娘了吗?”
一个女孩子道:“诶,说什么呢,这里哪止一个漂亮姑娘?”
他挠了挠头:“也是哦。那你认识大乔淑女吗?庐江乔氏的那个,她刚刚在吗?”
广陵王摊手:“不在呀。”
“哦,”吕蒙“啧”了一声,“那可惜了。”
旁人问:“怎么说?”
吕蒙打了个哈欠:“我那兄弟为用这首曲子追姑娘,把我们几个拉在一起鼓捣了一个多月,打仗都凑不齐那么多人!可累死我了!”
“哦?”广陵王问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排练啊、排练啊、排练啊,”吕蒙掰着手指头数,“还有抓尚香、抓仲谋、抓鲁肃、抓周瑜、抓陆逊......”
广陵王:“......?”
旁边的人见半天没说到重点,忍不住插嘴:“庐江乔氏的女公子长什么样啊?能让孙将军那么喜欢啊!”
“长什么样啊?”
吕蒙摸着下巴,目光扫过人群。
“他!——”
所有人的目光看过去。
“啊?”
“身形......要小一点吧,更白一点、更矮一点。”
“哦......”
女孩小声道:“小小矮矮的,这算什么好看啊......”
“如果是殿下的那张脸的话,应该还是很好看的......”
“对吧对吧!虽然孙将军很俊,但还是陛下更好看些......”
“吕蒙!你干啥呢!叫你走了!”
孙策划着小船过来了。
吕蒙道:“我在亭子上呢!你去那边干嘛?”
广陵王神色有些愠怒,微微抬起手,重重向下两次——不是这个时候!
“哦!知道了!”孙策笑得颇有些得意,调转船头,“走了!快点!”
吕蒙转身对广陵王道:“公子,看到大乔了记得告诉她啊。”
“对啊对啊,”孙策转过身直直地看着她,拖长了音调,“记得帮我告诉她!一定要记住啊——”
不待对方做出回应,孙策把吕蒙踢回水里,划着船飞快地跑了。
......
手都是抖的。
广陵王心情很好,低头笑着。
“哇,楼主......好多钱啊!”
广陵王立马回头——“玄蜂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玄蜂激动道:“我在路上听说江东的人在这边撒钱,果然捡到珠宝了呢!”
“是啊是啊!!!”伍丹剥开荷叶,探头兴奋地说道,“楼主,我们多捡一点吧!”
“伍丹??”
“楼主!还有我和小麻雀!”
天蛾撑着船,从后边匆匆赶到。
“你们......”
“楼主,我想回去加班......”
“还有我还有我!”
“毛玠先生嘱咐我们多捡点.....飞云!去吧!”
“汪!汪汪汪——”
方才孙策一行毫不避讳,大家早就等着待他们走后下去打捞。现在绣衣楼的人来了一群,众人生怕抢不过、没钱赚,争先恐后地跳下水中抢夺宝石。
“我先拿到的!”
“你放屁!是我先拿到的!”
“喂!这里也有!”
“嘘!你别说啊!本来就没多少!”
广陵王汗颜,试图阻止。
“别压荷叶啊!别从这里过去!飞云宝石不能吃!老伯你别哭我们会想办法的......不会游泳就别下水啊!天蛾!天蛾别捞了!先救人!!!”
“汪!——汪汪汪!!!”
孙尚香靠着孙策,睡眼惺忪:“哥,外边怎么啦?”
“不知道啊,”孙策透过窗户往外看,心不在焉,“可能后来的人没听到,在和前边的人吵架吧。”
孙权拿着书卷,看了看鲁肃,欲言又止。
直到傍晚,捞钱的百姓才陆续被士兵们赶了回去。广陵王最后一个下船,挥开天蛾准备接她的手。
她脸色深沉,一言不发,正是这个模样,才最让绣衣楼众人心里没底。
湖畔的江风吹过,浸湿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虽是夏夜也有些微凉。广陵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失了簪子的发冠再也支撑不住,掉了下来。
“云雀,”广陵王打断咬牙切齿道,“回去拟文书,今日参与的人,自觉出来恢复农田的,不罚;若是被邻里告发的,罚半年的赋税。还有,把那个传谣的人揪出来,送到军营里去。”
云雀道:“是。”
伍丹弱弱道:“楼主......”
“还有你、你、你、你们!”
广陵王叉腰,一一点过。
“什么热闹你们都凑!?把钱交出来!给我回去面壁思过!明天都来帮农户恢复荷塘!”
自知理亏的密探们不敢吱声,连飞云都夹紧了尾巴,但没有一个人有动作。
广陵王气笑了:“怎么,不愿意?”
“不是啊楼主......我们没抢到......都是百姓,不好下手。”
广陵王:......
广陵王头疼地摆摆手:“罢了。阿蝉,把他们带回去。”
“是,楼主。”
阿蝉也是一身水渍,她问:“楼主现在不回吗?”
广陵王道:“你们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