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明谋——
孙尚香倒是接受得很平静。毕竟他大哥向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哪会想到派自己妹妹过去保护别人的?还好广陵王就是大乔,否则看他天天捏着个纸人说话的傻模样,她差点就要去找母亲告状了。
不过,那个广陵王嘛……她倒是有点意外。
听孙权说,很久之前,亲王权势就已经被大幅削弱,更别说以现在这种混战。她还是一个女人,隐姓埋名那么多年,混迹在战场和会盟之间,游刃有余,把广陵治理得像模像样的,还是挺厉害的嘛。
她心甘情愿地喊了句“嫂嫂”,只是没想到,这位“嫂嫂”的厉害,远远超乎她的意料。
一弦两箭,单靠一瓶解药,就让袁家那几兄弟互相猜忌。孙尚香不禁担忧起了自己的哥哥,但是又想,反正周瑜鲁肃陆逊会拦住他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事成之后,这位刚刚死里逃生的嫂嫂还为所有人安排了船,挨个送人出城。孙尚香坐在船舱里,他哥哥等到最后才不情不愿发了船,没多久就自己去了船头,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孙策双手捏着皱巴巴的心纸君:“你们亲王不是都有试毒的侍从吗?以后这种事让别人去做就好了。”
广陵王道:“大家是来议和的,突然冒出个人要试毒,合谈还怎么进行下去?”
“那也不能不试啊,你看这次,多危险啊。”
那头,广陵王宽慰道:“好了,这不是没事吗?多亏你叫尚香跟着我,不然今天可难办了。”
“是啊,”孙策瘪嘴,有些不满,“下次不能这样了,下次我陪着你。”
“你得护着江东,我得看着广陵,哪儿走得开?”那边笑着,揶揄道,“怎么,在我广陵住上瘾了?我的副官这两天可是催着问我要你的住宿、伙食费呢,说你睡得多、吃得也多,绣衣楼账上都吃紧了。”
“给就给,江东不差这点钱,”孙策不以为意,“你让他把账记上,回去就让鲁肃拨给你。”
广陵王那边似乎很忙,没说几句就有人叫她。声音停了很久,孙策才放下心纸君,一抬头——天色已经转暗了,周边的小船陆续挂上了灯笼。
孙尚香掀开竹帘:“哥,掌灯了。”
“嗯,”孙策看着前方,“我再待一会儿。”
江风清冽,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湿润。
孙策盘腿坐在船头,弯下腰去,掬了一捧水月。
他第一次感受到“大乔”和“广陵王”是不同的。
如果她只是“大乔”,他现在就可以回家催着家里下聘、把她娶回江东,带她走遍江东的每一条街巷、认识每一个人,走一年、两年、十年,让江东这一代的人、下一代人都记住他们,传到江北、东都、甚至幽燕、西凉,传到千百年后都有人知道。
可她是广陵王。
他之前只想着江东可以与广陵合作,可是她是怎么想的呢?她能为了一场暗潮汹涌的会盟险些搭进去自己的性命,只是为了争取一丝渺茫的希望。方才无数次,他都想问她:值得吗?要不要停下来?
但是他始终没有问出口。问出这些话本身,已经是对她的看轻了。
孙策这才意识到,除却爱恋,自己更是敬佩她的。
强势如江东江东,在礼崩乐坏的乱世,即使知道什么是长远之计,却也只能附着于眼下,小心筹谋。
但她不一样。
她也受乱世纷扰,甚至为了在这场厮杀中更有主动权,把原本的自己只当做一种身份;而亲王的身份更多的是束缚与威胁,她却好像全不在意,攥着仅有的那些好处,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地重建绣衣楼、开拓自己想要的版图。
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但,不一样。
其余人,走一步,看别人一步,眼神是觊觎的、不安的、算计的,偷偷摸摸的、虚伪的;但是她——她停下来,可能是为了给别人一瓶伤药,也可能是为了稳定人心、在大战之前坐镇军前,哪怕自己浑身都是伤口。
那是坦然的,哪怕她也有她的谋略;是有所选择的,即使看起来是那么的不计代价。
孙策有时候有些好奇:她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天下安宁、富足安康”,这面幌子被血雨腥风洗砺许多年,早就变成了一块人人皆知的遮羞布。可是唯有她,当她长剑拿起、手起刀落的时候,孙策突然觉得,她所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未来。太过于坚定和耀眼,让人不由得自我审视和怀疑。
人人饱读圣贤之书,人人又都在为圣贤作注,世家大族,将军士人,难道,从未有过不愿直视的时刻?或许就是这样,她的路才格外难走吧。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愿意与自己在一起吗。
孙策甚至觉得,如果真的到了江东与广陵为敌的那一天,他和她一定会是坦坦荡荡地在战场上拼一场。谁败?谁亡?已经没有探讨的必要了,广陵会接纳江东的百姓,江东也会为广陵提供归宿。
亡的是乱世中的一个分支、一粒灰尘,而它们,终将凝结成新的方向。
她的一举一动,或许早已不知不觉改变了许多人和事。
而且还不只是他。
孙策想到了什么,“哼”了一声,紧紧地握住水里的月亮。
第二天,孙策便强势地关闭了江东学堂。
周瑜的琴放在一旁,手上批改着文书,陆逊收拾着学堂内的书卷。
鲁肃打着算盘,问道:“伯符,今日又有何事?”
吕蒙盘腿坐在地上,百无聊赖:“还能有什么事,嫂夫人呗!”
周瑜抽空道:“江东附近的可玩之处,你们都已经去过了。若再要出游,只能往南去了。”
“谁说要玩了!”孙策正色道,“这次我要向她表白!我要给她唱歌!”
室内沉寂了一瞬,眼球翻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周瑜道:“原因?”
孙策道:“我们的初见纪念日要到了!”
鲁肃好奇:“初见也算纪念日吗?”
“哎呀你不懂,”,孙策道,“没有纪念日,我自己创造纪念日不行吗?只要我愿意,每天都可以!”
吕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抻了个懒腰,准备出门,被孙策揪着后脖颈攮到地上。
他就地躺下,指着自己,一脸不可思议:“关我什么事啊???装装山贼还可以,唱歌找我干嘛?”
“因为就算不找你你也会到处传乱说,”孙策摩拳擦掌,威胁道,“你给我在这儿待着,出了这扇门,一个字也别往外露。”
“哦。”
兄弟的幸福还是很重要的,必要的时候他会努力忍忍。反正也没自己什么事,吕蒙打量了一下书房,见桌子上有个箱子,顺手够了过来......
“吕蒙!你干什么!”
孙策注意到这边的时候已经晚了,吕蒙见箱子上有个洞,顺手从里边抽出来一张纸条。
吕蒙仔细辨认:“作、作......陆逊,这个字儿是‘伺’吗?”
陆逊道:“是‘词’,诗词歌赋,词。”
“哦,那意思是我给嫂夫人写词呗,”吕蒙道,“包在我身上!怎么写啊?”
“不行!!!”
孙策坚决拒绝,吕蒙抗议道:“那你让我过来,总不能什么都不让我做吧!”
“有你的有你的。”
孙策一把抢过纸条重新塞回箱子里,使劲晃了晃,“咚”地一下扥回桌上。
孙策气势汹汹道:“重新抽!公瑾,你先来!”
周瑜顺手抽了一张,继续批改文书。鲁肃、陆逊抽过之后,孙策才把箱子递给吕蒙。
孙策叉腰道:“好了!都抽到了什么?”
周瑜瞄了一眼:“曲。”
鲁肃摊开纸条:“提词......提词是什么?”
陆逊沉吟道:“演奏......在下并不擅长。”
吕蒙:“作词。”
孙策:“......”
孙策:“不行不行!再来!”
第二轮——
周瑜:“提词。”
鲁肃:“演奏。”
陆逊:“曲。”
吕蒙把这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怎么又是作词???”
孙策:“......”
孙策:“再来!!!”
第三轮,周瑜演奏,鲁肃作曲,陆逊提词,吕蒙作词。
孙策:“......”
孙策咬牙切齿:“再!来!”
第四轮,周瑜演奏,鲁肃提词,陆逊作曲,吕蒙......
“啊啊啊啊啊!!!”
孙策抓狂道:“吕蒙!就是你!谁叫你刚刚先抓的!”
“我也不知道啊!!”吕蒙也很崩溃,“作词是不是要写很多字!陆逊!我和你换!”
“不行!!!”孙策道,“我跟西王母说好了的!!抓到什么就是什么!这样才灵!”
周瑜难得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很明显——所以方才是在干什么。
他道:“你不是一向不信这些?”
“告白嘛又不是打仗,我从来没有和女孩子说过这些,”孙策坦然道,“心里没底得很。”
鲁肃激动道:“我来助你!伯符,如果你和大乔成了,一定要介绍一些广陵的淑女给我认识!”
孙策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来,我们再抽一次,最后一次!”
吕蒙:“作词。”
孙策:......
孙策:.........
孙策:...........
周瑜轻叹一声,终于放下文书。
“当真如此在意?”
孙策鼻音浓厚:“当然啊!”
“非在此次不可?”
“当然啊!”
“还有一计。”
孙策吸吸鼻子:“什么?”
“陆逊写,署吕蒙的名,”周瑜指着两人,理所当然,“总归王母不认识我们。”
意思意思得了。
室内再次陷入沉寂。
孙策一记拍拳:“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公瑾......”鲁肃有些心虚,“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你倒是勤加供奉,”周瑜微微抬眼,“然后呢?”
“唉、唉,你别说了,”吕蒙连忙阻止,“鲁肃要哭了!”
陆逊思索片刻,道:“可行。”
周瑜颔首,道:“还差一计。”
“嗯?还差什么?”
周瑜道:“演奏,靠一人不可。”
“这还不简单,”孙策道,“你多找几个人不就行了!”
“找好了。”
孙策惊道:“那么快?”
周瑜看向门外。孙尚香感受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倒吸一口凉气,飞速往回跑。孙权听到动静,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孙尚香小声道:“快走啊!!!我在救你......啊!”
“尚香?仲谋?”
孙策下意识地逮住逃跑的人,这才看清楚这是自己的弟弟妹妹。他倒是不在意被听到了多少,但是,他们俩会乐器?
周瑜点头。孙策:哦,周瑜说有,那就是有吧。
陆逊和孙权四目相对,似乎想说什么。
周瑜抱琴而出:“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亦在其中。”
陆逊:“......嗯。”
孙权的高光散了。